天河新村是江城市最早一批的高档商业楼盘,开盘之初顶过“楼王”的称号,它紧邻镜湖,出门不远,就是核心商区,地理位置可谓优越,湖景公园的天然屏障给了居住在其中的业主们一种与繁华触手可及,又不被车马喧嚣扰了清静的尊荣感。
不过,市政改造工程暂时改变了一切,天河新村邻近湖景公园的南出入口被关闭了,小区内所有车辆只能从北门出入,早晚交通高峰时,格外拥堵,尤其是雨天,着急进出的私家车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鱼骨般的车流从地下停车场一路堵到大马路上。
业主委员会和物业沟通了好几次,但事关市政建设,物业所能做的有限,每每满口应下,承诺说尽,增派人手维持秩序,好不了一两天,又是拥堵照旧,业主们怨声载道,以至于后来发生了物业公司员工私家车冲动追尾业主私家车的恶性事件,矛盾由此达到了顶峰,事件的结局以物业公司辞退一物业经理,并承诺物业公司员工车辆不入小区而告终。
整整三个月,单入口通行的拥挤让人叫苦不迭,但业主和物业之间倒是达成了某种平衡,不再对立了。
有一回下雨,连一贯好脾气的夏清如都忍不住发表看法,和陈蕾说:“绝大对数成年人只是看起来成年了,实际上还是个小孩,不知道怎么解决问题,只知道发脾气,辞退个物业经理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堵成这样?好好的端了人家饭碗,也不知道他找到工作没有?”
陈蕾说:“不知道。确实挺可怜。”
“不过啊,一个人做事出纰漏,如果叫人看出来,那暗处看不到的,可远不止露馅的一点半点。”
“咦?你这话说得我都不知道怎么接了,到底是对他有意见还是没意见?”
“我就是想知道,怎么才能不再堵下去。”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忍吧,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什么呀,你就是专业和稀泥。”
一声打趣后,两人都笑了。
不久后,南门口重新放开,原本封闭的四车道,畅通了一半,这预示着湖景花园的改造进入尾声,好日子就在眼前了,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好了,大家都觉得,为了未来二、三十年的静好岁月,就该忍过这一时,天河新村总归是块好地方。
汪荻在天河新村的入口处登记访客信息,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一个小时前,她来取羽绒被时,就在门岗处做了访客登记,她在登记簿上写下姓名、电话、和拜访地的具体楼牌号,不过,那簿子上她亲笔写的名字龙飞凤舞,像一团纠缠的草,无法辨认,另外,她留的电话号码也是现编的。
姜采采站在母亲身后,目光越过格栅铁门飘往小区的翠绿深处。
小时候,夏绻的外公总叫她来家里吃饭,后来,陈爷爷去世了,她被再婚的妈妈抛下,和整日阴郁的外婆生活在一起,夏爸爸见她可怜,偶尔接上她去家里吃顿好的。
姜采采还记的谭奶奶给她和夏绻读安徒生童话,夏绻每次都说卖火柴的小女孩是个笨蛋,隆冬飘雪,划两根火柴能取什么暖?她笑,然后在心里羡慕小女孩能在冻得受不了的时候,摸出三根火柴,她相信,火焰勾起的是女孩的记忆,而不是幻想。
湖景公园修好了,天河新村就会变得更好了吗?
不会的,她知道。
“刚才那本呢?”汪荻拿着笔,笔尖悬在空白、崭新的访客登记簿的上方十五公分,没有落下。
“啊?”保安微微探头,瞄了一眼,说,“一样的,一样的。”
“我填那本吧,字丑,打头写,真是不好意思……”
汪荻执笔的指头更用力了,她想,恐怕也不会有访客像自己一样神经病,非要计较登记簿为何换了新的,但是,见鬼了,她怎么也想不起编过的电话号码,害怕填的不一样,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哎呦,你这个人,太讲究了吧?那本收走嘞,你写就是喽,又不是要拿去展览,你写,我看看你写得多抽象。”
保安语带调侃,脸上笑嘻嘻的,他一边推动新启用的访客登记簿,一边探出身体去看,一见到姜采采,就立刻转了态度,他主动打开门禁,对着姜采采大声说:“回来啦?赶紧回家去,你家里人正找你呢。”
“伯伯好。”
女儿的声音很甜,目光落落大方,汪荻看出了神。
保安大伯笑得热情,他边笑边对姜采采说:“快过年了,家里来亲戚了?”
汪荻听明白了,保安是把女儿错认成卷儿。
认错人,本来是件正常事,但汪荻却觉得不舒服,女儿不置可否地主动挽起她的胳膊,甜笑着摆手道别,好像很享受被认错。
登上小区内的造景拱桥,姜采采丢开手,一个人走起来。
身侧消失的温暖和降临时一样突兀且勾人怀念,心头升起的惆怅冲淡了汪荻想要教训女儿的欲望,大半年没见,女儿又长高了,比卷儿漂亮得多,汪荻想,算了,正常的,女儿羡慕卷儿,多年以前,她也是以同样的心绪面对陈蕾的,女儿的处境和她很像,但又比她更可怜,她至少在童年时幸福过。
“书包给我吧,怪沉的。”姜采采说。
“没事,我来。”
女儿的书包确实很沉,压得左边肩头痛,汪荻想要换换肩膀放松一下,倒手时,女儿灵巧又坚决地拨开她的手,把书包夺了过去。
姜采采背好书包,又说:“这种小事我自己来就行,不需要帮忙。”
汪荻无言以对,她能为女儿分担的也只有书包这么一点点份量,相较于注定沉重的人生,她所能做的微不足道,没能给女儿一个健康、完整的家庭,终归是她的错。
腊月二十四,晚上六点三十五分,物业接到业主的求助电话后,安排经理邰小利去往业主家处理问题。
邰经理三十出头,两个月前从别的物业公司跳槽而来,严格算起来,他的实习期还未结束,是小区物业公司的新人。他擅长于人打交道,与夏清如碰面后,主动给夏清如递上香烟,夏清如不抽烟,推掉了,他就也没有抽,小邰并没有烟瘾,香烟只是他社交时的工具。
知晓业主家“丢了”女儿,邰经理把寒暄之类的话都免了,丢出几个问题,确认事情的严重程度。
很快,他了解到,业主夫妻二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在江师大外国语学院任教,其独生女在省级示范高中瀚文中学念高一,一个星期前刚刚放了寒假,今天早上,夏老师八点半左右离开家,出门时,女儿还在懒睡,最近,家里有老人住院,疏于照顾女儿,早上他离开家以后,就没再联系过女儿,直到下午四点多快五点的样子,他太太找不到女儿,才发现女儿失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