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医院的单人病房内气氛不错,谭庆菊已从陈蕾处得到了消息,汪荻敲门进入病房时,俩老姐妹正在乐呵呵地聊有关夏绻的趣事。
汪荻谨守诺言,不参与和夏绻有关的谈话,她也怕自己嘴笨,弄巧成拙。
她们姐妹聊天时,汪荻就在一边忙碌,先是把被子拿出来,替谭庆梅铺好,又用热水烫砂糖橘,干干净净地弄在小碟子里,端过去给她们吃,她们每说一声谢谢,都让她的情绪高涨一分。
“粥粥,你妈还好吧?”谭庆梅问她,说,“我跟她好久没见了。”
“挺好的。我妈想来医院的,又怕打扰,不敢来,我跟她说了,等您出院了,回家后,再去家里好好聊。”
欲盖弥彰。
但谭庆梅轻轻点头,她没有戳破汪荻的谎话,给彼此留了面子。
谭庆菊插话问汪荻,直销生意还做不做了?
汪荻唇角一抽,随口胡扯说还行,她做直销员时,陈蕾曾经让小姨照顾过她的生意,不过,实际情况是,她早就不做直销员了,她有一张人生后悔清单,做直销员这件事至今位列前三甲。
“你早点回去吧,”谭庆梅说,“去陪陪你妈妈和女儿,留一个人在这里照顾我就行了。”
谭庆菊也开始催她走,汪荻听话地起身,推门出去时,没说道别的话。
她没走,只是下到一楼,在小超市里挑挑拣拣买了个两块钱的老面包,再上楼,在过道里,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
单间病房的沙发刚好睡一个家属,没道理因为她,再花钱另开一张陪护床,她在哪儿都能对付一晚上。
她会在夜里时不时地去谭庆梅病房前听听看看,如果有需要她伸手帮忙的,她就进去,不需要就算了,等明天早上再去楼下给小姨买点吃的,等陈蕾和夏清如来了之后,把老人送进手术室,她就可以离开。
也许要离开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次回来,总感觉不太平,所有事都怪怪的。
面包里放糖精了,怎么医院里也卖这样的面包?她挑了,却又挑而不剔,漠然地把面包撕成几坨,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急促的吞咽让她直愣愣的大眼珠子散发出清澈的愚蠢。
余光里,有个抱着不锈钢饭桶的人总在看她,汪荻朝斜对面看过去,那人对她笑笑,说:“你食欲太好了,少有人在医院这种鬼地方也吃得这么香。”
汪荻尴尬地笑笑,右手把空了的塑料包装揪成团,左手翘起兰花指,轻轻地把面包屑从嘴角擦去。
高悬的电子钟散发红光,时间已是九点多,卷儿该有消息了吧?应该要问一下,可一想到陈蕾说要报警,汪荻把手机又塞回包里。
何至于报警呢?
撇开自身问题,汪荻认为陈蕾小题大做,反应过激,如果她也像陈蕾一样,对女儿不在身边如此敏感,那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
可是,回想刚刚女儿依偎在陈蕾身边的模样,汪荻又觉得是自己太过粗钝,与人一比,她对女儿的爱就成了刚刚啃食的面包,看着大,实际难以下咽。
入夜的医院,没了白日的喧嚣,人少了,交谈也变得低缓,一片青白之下,她开始回忆女儿的小时候,想得忍不住发笑,随后又忧愁起来,她还不知道女儿吃饭了没?回家了没?睡了没?几次想要给女儿打电话,终究还是选择放弃。
她只求过个太平的夜,龟缩在方寸之地,割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对她来说,最安全。
困意袭来,汪荻坐着睡去。
昏黄的灯光,甜腥的气味,扭曲的空间,粼粼的波光……
这些抽象的元素构筑了汪荻的噩梦,她早已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噩梦,唯独困惑人为什么在梦里还能闻到气味,而且,纵然醒来,气味也一时半会散不去。
梦里的小船在风暴中翻覆,黑浪扑打在脸上,把她惊醒。
汪荻摸着冰冷的铁板凳扶手,僵硬地站起来,消毒水的气味分子在鼻纤毛上附着,溶解于黏膜之上,嗅球开始发挥作用,当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取代梦中生成的甜腥,她的心跳缓下来。
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到处都是坐着或者蜷缩休息的家属,汪荻蹑手蹑脚地走动,单人病房门上的方窗拉了白色的纱帘,小姨还在睡,睡得不安稳,好像是快醒了,谭庆梅也是。
电子钟的时间跳到了4:32,天快亮了,再过一个小时,就去楼下给小姨买份早餐,一碗馄饨,一个鸡蛋,还有一块米发糕,应该够小姨吃了,谭庆梅从昨天晚上八点就开始禁食,手术在即,她不能吃东西。
卷儿一会应该会来医院吧?要不要给陈蕾一家买点吃的?他们都爱吃小笼包,可是医院附近好像没哪家小笼包像样。
汪荻一边走一边琢磨着。
基因会传递,命运也会传递吗?
夏绻怎么和她妈那么像?陈蕾小时候追电影明星也是很疯狂的。
不过,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陈蕾小时候文静,只知道跟在她屁股后头闹,没想到生出个女儿,却是个霸道的,风水轮流转,现在,换她的采采做了夏绻的跟班。
夏绻的芭蕾舞是从小练的,气质练出来,眼角眉梢带着孤傲,不过,她行事没有陈蕾小时候大方,小心思多,事事都要压人一头,不如意就要生气。
女儿没有少被夏绻欺负,汪荻看见过很多次,但从不干涉,她觉得,小姑娘嘛,都这样,喜欢弄小心思,女儿受点委屈没什么,陈蕾和夏清如总是很公正,夏绻宁可撕掉也不愿意借给女儿看的绘本,他们转头就买了新的送过来。
昨天晚上听谭庆菊和谭庆梅聊天,汪荻才知道心脏搭桥手术是很大的手术,谭庆梅的情况是要开胸的,她还要置换心脏瓣膜和人工血管,手术时间至少要八个小时以上。动完手术,她就会被送入重症监护室观察,情况稳定了才能转入普通病房。
天气很冷,医院外的小吃摊点从内而外喷着白色的蒸汽,汪荻缩手缩脚地站着,她没刷牙,没食欲,一会把早餐送去病房,就去洗手间漱漱口,单人病房的洗手间总归要干净些,女儿昨天说早晨也要来医院,等把谭庆梅送入手术室,她想和女儿一起吃顿早饭。
汪荻提着热气腾腾的早餐进来时,谭庆菊刚收拾好沙发上的被子,正拢着头发盘发髻,她用嘴咬开一根钢丝发卡,笑着问:“你来的这么早?好坐车吧?”
“我没走,在走廊里休息的,昨天夜里过来看了几次,看你们都睡得好,我就放心了。”
小姨听了很诧异,说:“你怎么这么傻呀!你进来呀,我们给你开张陪护床,没多少钱的事,你何必吃那个苦呀。”
“没有,外面挺暖和的,板凳也舒服,我喜欢睡硬床。”
汪荻看向谭庆梅的眼神闪烁着讨好的炽烈的光,她想让谭庆梅知道自己在努力对她们好,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你这个人,”谭庆菊叹了口气,边摇头边对谭庆梅说,“她真傻傻的。”
谭庆梅微笑着说谢谢,汪荻高兴得都感觉不到饿了,跟着一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