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江城时,汪荻就已经有采采了,女儿在她肚子里,乖得不得了,没让她吐过一次,她曾经发愿若无锦衣,绝不还乡,头两年,姜国胜事业起飞,对她很好,除了结婚证,什么都能给她,她安居在海边大城,偶尔带上丰厚的伴手礼回江城,亲朋好友见了她都很高兴。
那样的日子像梦一样将她催眠,她变得迟钝,迟钝得忘记是梦就总有醒来的一天。
“干什么呀?宝宝,你拉我去哪里呀?”
汪荻被女儿牵着裙角,从卫生间拽了出去,她正在洗衣服,手上还沾着肥皂泡,采采快三岁了,长得又胖又好看,人人都说像外国动画片里的小公主,汪荻倒有些愁,因为清明时,她带着女儿回了一趟江城,给父亲扫完墓,又和陈蕾一家聚了一次,陈蕾的女儿长得精瘦,手脚都是长长的,看起来很干巴,但廖芬芳却说小女孩丑一点好,丑一点的,将来才能变天鹅,言下之意,就是她的女儿姜采采终究比不上陈蕾的女儿夏绻。
汪荻听了当然不高兴,除了不高兴,还有些担心,担心女儿会一路胖下去,长成港星肥姐那一款,她和陈蕾说回去就控制女儿的饮食,不给女儿吃肉了,陈朝阳听到后说她胡闹,汪荻对陈蕾吐舌头,不敢顶嘴,陈朝阳一把抱起姜采采,捏着她肉嘟嘟的下巴,说:“她们都不懂,我们长的这是小奶膘,小奶膘不长久,过两年就没了,我们哪里胖了?我们可爱得很,爷爷喜欢得很。”
陈蕾也说:“孩子能吃是好事,我们求还求不来,学舞蹈就好了呀。”
“三岁就学舞蹈?”汪荻问。
“两岁就可以去练形体了,”陈蕾说,“卷儿每天在芭蕾教室泡一个小时。”
因为陈蕾的一句话,姜采采有了粉色的练功服和练功鞋,但采采最喜欢的还是身上这件泡泡纱的小裙子,大红色的紧身衣裹在胖乎乎的躯干上,腰上有一圈亮片,然后是层层叠叠的九层红色网纱,还有三个月就要过三周岁生日的姜采采卖力地把汪荻拖入卧室,卧室内,姜国胜正在仓促地收拾行囊。
汪荻见状,赶紧把手上泡沫在围裙上擦干,她想要帮忙,并问姜国胜说:“又要出差?去哪里?用拿长袖衣服吗?”
“不用,来,帮我,把柜子移一下。”
姜国胜指的是放在墙角的大衣柜,深褐色的柜子离吊顶只有不到一指的空间,汪荻一直以为这个衣柜是不能挪动的。姜国胜拼命把胳膊塞进狭窄的缝隙,脸也藏进缝隙里,塞不进的那半张脸冲汪荻挤弄着。
汪荻把穿着芭蕾舞表演服的女儿推出去,她怕柜子倒了伤到女儿,因为柜体被姜国胜推成了斜线,挤压了汪荻那一侧的柜边空间,缝隙狭窄连根指头都塞不进去,她一脸为难,姜国胜从来不对她发火,最多只挖苦讥讽,半开玩笑的戏弄,是爱人之间聊以调情的那一种,但这一次,姜国胜急了,对她吼,快点!拉呀!蠢得跟猪一样!
汪荻吓了一跳,羞得满脸涨红,但她顾不上嗔怪,推开柜门,她紧紧捏住薄薄一层门板,屏息用力帮助姜国胜把柜子拉动了,也仅需要拉动那么一点点,姜国胜的右手就能摸到底,他一鼓作气,加把劲把柜子拉出斜角,一时间,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姜国胜号子一般的呐喊声,汪荻因为来不及抽手,手指被夹伤之后的哀嚎声,以及柜门后东西掉落的啪嗒声。
汪荻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指甲各劈开一道三、四毫米长的裂纹,指尖传来被压伤之后木木的钝痛,等淤血涨出来,就该疼得睡不着觉了。
姜国胜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自然没有怜悯,他跪在地上,伸长臂膀去捡掉落的东西,汪荻红着眼圈,委屈地看着爱人,今天是有些奇怪,姜国胜是十分注重形象的人,他常让自己想起去世的父亲,无论何时,哪怕在家里,也收拾得整齐妥帖,从来不会弄得油头黑脸,乱七八糟的。
但此时姜国胜的衬衣领子是歪的,头发也是乱的,手上更是像扒了煤堆一样黑乎乎,汪荻好奇姜国胜在掏什么宝贝,很快姜国胜拽出来一个棕色皮包,那东西看来是很称他的心意,一拿出来,姜国胜就笑了。
姜国胜把皮包拉开,里头竟然是花花绿绿的钞票,不光有人民币,还有很多外币,汪荻不认得是哪个国家的钱,只是看大小不一的钞票上印的人脸男男女女各不相似,连人种都不一样,才猜是好几个国家的货币。
“怎么有这么多外国钱啊?”生意上的事情汪荻不懂,她只知道姜国胜本事大,生意做得大,朋友遍天下。
姜国胜把那些钱倒在床上,抓起一把在手里卷成个卷,然后塞进他出门谈生意时常带的小皮箱。见汪荻困惑又兴奋地望着他,姜国胜的动作滞住,然后把抓在手里的一沓人民币塞给汪荻,说:“你不是喜欢商场里头一皮包吗?去买吧。”
汪荻把钱在掌心整理齐,问:“你又去哪里?要去多久?今年你不在家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都要长了,我才不要你的钱,我要你人在我身边。”说完话,她还真的把姜国胜给她的钱平平整整地放进了他的皮箱里。
姜国胜愣了一下,他弯腰把皮箱锁起来,动作不再急促,慢慢地他仰起头,冲汪荻笑一笑,说:“对不起啊。”
这声道歉换得汪荻一个温柔的撒娇,她嘟着嘴,眼神妩媚地说:“你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弄好呀,采采转眼就要上学了,她户口还没落定呢。”
她在催婚,催受法律保护的真正的婚姻,她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只是民间意义上的完婚,没有领证,法律上她还不是姜国胜的妻子,尽管她已经为他生下了孩子。
姜国胜曾允诺最多三年时间,肯定能把婚离了,这句话如果按照他说出口的时间算,三年之约早就到期了,可是姜国胜还是没能离婚,他说家族宗亲不同意,那女人是父母挑的,人很老实,也没什么错处,这么些年,他天天在外游荡,家里年迈的父母都是那女人在照顾,父母受了她的好,自然是要护着她,难啊,是真难,不是他不想。
汪荻急了,说她也能照顾他父母,姜国胜又说,可是那女人还跟他有个儿子,孙子是老人家的命,汪荻哭着说姜国胜欺负人,姜国胜抱住她摇晃,亲吻,哄她说:“我又不爱她,我只爱你呀,我天天在你身边还不够吗?你就再等等,或者再给我生个儿子,咱们带一儿一女回去祭祖,我老豆什么不依你。”
那话说了快一年了,汪荻没有再怀上孩子,但是,姜国胜却好像松口了,他提着行李和汪荻告别,说:“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我们就去把事情办了。”
汪荻高兴地跳起来,吻姜国胜的面颊,姜国胜叫来姜采采,在女儿和他的女人脸上各亲了一口。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远,汪荻目送姜国胜,手里牵着花朵一样的女儿,一个星期后,她才明白过来,那天,不是告别,而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