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采采出生在1995年的初夏,她的名字和夏绻一样,也是爸爸取的。
据说,她的爸爸姜国胜会通篇背诵王勃的千古美文《滕王阁序》,当中有一句话是:雄州雾列,俊采星驰,意思是天下的才俊如同繁星闪耀,姜采采坚信,当一个父亲用这样的“采”字给女儿做名,一定爱她至深。
姜国胜到底能不能通篇背诵《滕王阁序》,姜采采已经无法验证了,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时至今日,姜采采对那个滨海大城里的家全无印象,它只存在于外婆的抱怨里,存在于继父的辱骂里。
据说,早年,爸爸和妈妈是在江城结的婚,然后他们一起去往远方开拓生意,爸爸离开以后,妈妈独自带着她在外坚持了好几年,一直等到她六岁多,快念小学了,才重回江城。
归来时,她们母女俩的行囊格外少,只一个大箱子就装满了所有。
虽然那个箱子够大,塞得进两个小孩,可毕竟是六七年的时光啊。
姜采采一直记得,旅途中,妈妈的表情很苦涩,直到走出火车站,看到了一个穿月白色长裙的长发女人和穿格纹衬衣、藏蓝色西裤的男人,妈妈才终于笑出来,笑了之后又是哭,可怕得很,矮小的她紧紧抓着裙子外层的泡泡纱,躲在妈妈身后,紧张地观察着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大人们。
之后,她和妈妈又搬过几次家,每一次,她们的行囊都是那个大箱子,姜采采对箱子好奇,趁家中无人,她把清空的箱子打开来,平铺在地上,然后躺进去,再把箱子合起来,蜷缩在黑暗里,那一刻,她觉得妈妈很像蜗牛,走得很慢、很累、很辛苦。
咖啡色的帆布箱很轻,衬里的黑布很丝滑,姜采采在夹层里摸到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她将箱子顶开,坐起来,把内侧的小拉链拉开,找到一张剪坏了的身份证。
蛛网一般的线条下有一张黑乎乎的不甚清晰的人脸,蓬松的中分头,窄短脸,平眉,大眼,鼻子只有鼻孔两个黑点,强烈的曝光隐去了鼻子形状上的细节,他的嘴唇薄成一条线。
是姜国胜的身份证。
身份证像是被鸟啄过,到处都是细碎的坑洞,剪刀从右下角斜着剪过去,如果干脆利落,那幺爸爸的脸会被切开,但动手的人显然是很快改了主意,突然转向的剪法,让爸爸的身份证拥有了一个非常尖锐的角。
那一年,姜采采念小学二年级,她会写字了,识字量虽然不大,但认得父亲的名字,也认得住址这两个字,原来父亲是广东人,但广东在哪儿?她不知道。
姜采采把地址抄写在笔记本上,变成心底的一个念头,将来长大了,她想去那里找爸爸,给了自己一个有寓意的名字的爸爸,他应该只是不喜欢妈妈,不是不喜欢她,姜采采这样想。
地址被剪缺了一块,有两个数字不好分辨,看上去既像6又像8,既像3又像5,姜采采在那些存疑的数字上用红笔画了个圈,她不觉得这点困难会难倒她,试嘛,找嘛,63号、85号、65号、83号,能差多远?她觉得自己离生父很近了,离夏绻拥有的那种父爱很近了。
那时候,她是很天真的,心头充满幻想,竟会想到给姜国胜写信,信的内容很简单,是这样的:
“亲ài的爸爸:您好。我是采采,非常非常想niàn您的采采。您一定很忙吧?什么时hòu才能回家看看我呢?我今年八岁了,但是还是和小时hòu长的一样,走在大jiē上,您一定能认出我。爸爸,我bān回老家了,在江边上,我在师大附小二(2)班上学,语文、数学都能考一百分,您有空来学校jiē我吗?爸爸,您要好好的,我děng您来。ài您的女儿姜采采。”
写信的纸是从田字簿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两面都写满了,她努力把字写得工整漂亮,并且还在收尾的地方,用水彩笔画了一张笑脸。
地址到底是哪一个,她不敢问,于是就用猜的,没有零用钱买邮票和信封,就拿夏爸爸给她买的可乐去换,一模一样的信,她一共写了四封信,投递出去,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她当然是失望的,但没有绝望,灰暗的日子里,希望比氧气和水还要珍贵。
后来,妈妈再婚了,继父是个坏人,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喜欢那样的坏人,姜采采很痛苦,她把胳膊上的瘀青展示给夏绻看,说她的继父喝多了以后像失去理智的野兽,夏绻眉眼弯弯地用指头用力按压她乌色的皮肤,再问她疼不疼?她得不到妈妈的保护,因为妈妈也一起跟着挨打,甚至比她挨的打还要多。
于是,她不可遏制地又一次想起了姜国胜,痛苦让她钻入梦幻王国,重复了孩子气的举动,她又试了一次,和上次一样给写了四封信,但信的内容已经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带着孩童的天真,而是字字血泣,她谈到缺失的父爱,谈到无能的母亲,谈到她们面临的困境,她哀求生父的救助,像沙漠里迷路的可怜人奔向海市蜃楼。
把信一一塞入邮筒,最后一封掉入时,竟然没有一点声音传出来,姜采采立刻哭了,她感觉邮筒像巨大的黑洞,把希望都吞没殆尽。
然而,出乎意料的,一个星期后,回信竟然来了。
惠来县东龙古镇北新八巷65号的人给她回了信,回信的人自称“V”,说已经第二次收到她的信,很抱歉,他不是他的父亲,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可是,他还只是个学生,没有能力拯救她,他建议她母亲寻求警察或者居委会的帮助,除此之外,如果,她需要找人倾诉,他愿意与她做对笔友。
就这样,姜采采和“V”认识了,回信的字迹很清秀,姜采采一直把V当成大姐姐,上了初中之后,被同桌带去黑网吧,他们之间的联络随之转移到网络,再一年,她过生日,V问她要什么礼物,她说想见面,视频之后才知道“V”是个男生,名叫何志伟,采采上初二时,他已经读大二了,她该叫他大哥哥。不过何志伟说这样叫有点肉麻,不如还是叫V的好。
他们在QQ上聊天。
姜采采说:“叫习惯了可能就不肉麻了,我能叫你哥哥吗?我想叫你哥哥。”
过了很久,何志伟才回复说:“也行吧,刚刚去给你邮寄英语字典了,这几天注意收一下。你的数学不错,但语文不太行,英语就更差了,你要学会合理分配时间,在能大幅度拔高分数的科目上下一点功夫,会有好结果的。”
“谢谢哥哥。”姜采采回答。
“好好学习,记住,除了读书,你没有别的路可走。”何志伟叮嘱她。
能考上瀚文中学,除了夏家人之外,V也出力不少,如果夏绻所谓的“作弊”指的是“外援”,那她还真的有。但她不与夏绻分享V的一切,夏绻拥有的那样多,她拥有的这样少,她掏出来的是心与肺,而夏绻掏出来的只是皮与毛,她们之间从不对等,即便如此,她也曾掏出不少,喂得夏绻上了瘾,到现在,她已经需要伤害她,让她流血,才能感受到所谓友谊带来的快乐。
“喂!采采!等等我!”
夏绻从瀚文中学第一教学楼四楼的楼梯上俯冲下来,她勾住姜采采的脖子,用力拖着姜采采走。
这动作让姜采采面孔煞白,夏绻对别人也是这样的,并不独独针对她,姜采采曾见过夏绻在操场上这样拖着人跑,被夏绻拖着的人笑得很快活,她们应该都是发自肺腑的快乐吧,可是,如果她们曾经被人这样拖着打,肯定不会再这样没心没肺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