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个恶贯满盈的商人。
商人油嘴滑舌,游走在修士与凡人之间,游走在修真界与凡界之间——虽说如此,修真界和凡界不应该是一回事吗?不是的。商人闻言,立刻笑了,拍着年轻人的肩膀说道,要是你亲眼见过仙门,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那里是不属于凡人的另一个世界。
丹修出现后,医师变得毫无用处;剑修出现后,侠客也与孩童无异;符修出现后,车马驿站成了累螯;气修出现后,从此天际如履平地。
商人侥幸,有个叔叔进入了仙门,虽然那叔叔和他之间隔了不知多少代亲戚,早就不知道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到底沾不沾得上边了,不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也因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叔叔和仙门牵线搭桥,扯上了关系,这才得以在修士与凡人之间游走。
家底越是殷实的凡人,就越是信奉修士,而商人就是辗转于各大仙门,收购丹药、符篆之类的东西,兜售给这些愿意一掷千金的凡人,见不见效不要紧,有没有风险不要紧,“只要是仙家的东西,总是好东西”,大多人都抱着这样的念头,他也乐见其成。
他是商人,不是修士。
他只管卖出去,挣到钱,至于之后的事情和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也有人找上门来,哭着要向他讨个说法,说他害死了多少人命,商人一开始还觉得愧疚,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后来也就渐渐地麻木了,习以为常了,说到底,他就只是个商人而已,他也需要养家糊口,如果他不挣这份沾了血的钱,那么死的就是他的家人。
他甚至可以满不在乎地讽刺道:可是当初不是你们央求我卖给你们的吗?
商人衣冠楚楚,温润儒雅,微笑着让侍卫将那些人扔出门,听到门外的惨叫,仍然可以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吹开水面上的茶叶,一边喝着茶,一边计划下一步的行程。
只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
商人的队伍朝东行了十日,目光所至,已经足以见到那座山脉。
那是一座连绵的、巍峨的山脉,横贯南北,位于九州中心,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商人习惯于将它视作一个地标,行商十年,他见过这座山不下十次,不过因为这座山实在太高,几乎没入云间,山顶经年覆雪,他的队伍每次行至此处,都会选择绕道而行。
每到这时,商人都会远远地望向那座
山脉。
如同望向他再也难以踏足的故乡。
这是他充斥着铜臭味的日子里为数不多有雅兴的时候。可惜有些人就是不给他这个附庸风雅的机会。
身旁的人狠狠地啐了一口,大骂:快点放开我!商人眺望山脉的视线收了回来,望向自己的身旁。
这次和之前不同的是,昨夜,同行的侍卫抓到了一个小贼。说是“小贼”,还真的是小贼,年纪不大,可能也才十四五岁的少年。
少年正极力地拧转手腕,想要从绳索中挣脱出来,结果挣是没挣开,反而腿脚一软倒在了地上,像条气喘吁吁的狗,狼狈又难堪,脸涨得通红,和老神在在坐在藤椅上的商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侍卫站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很令他心焦。
商人说:你太扫兴了,破坏了眼前的美景。
少年说:那你倒是给我松绑啊,我不打搅您行不行?
商人手中的烟斗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说:这可不行。你要偷我东西。
少年憋着一口气,说:可是我又没有偷到手啊!
商人说:没偷到是一回事,偷没偷又是另一回事。
以防少年是受仇家指使,他又试探道:你知道我这趟的货物装的是什么吗?
少年说:不知道。
商人觉得好笑:你不知道就来偷?笨贼。
少年在地上一骨碌坐了起来,说,因为我听说你有钱,而且你挣的都是黑钱!商人闻言,说:你知道什么是黑钱?
少年支支吾吾说不出:反正……黑钱就是黑钱。
他想了半天,绞尽脑汁,耗尽毕生所学说出来了个“不义之财”。
商人说,别人来买我的货物,我卖给他们,这就叫不义之财吗?不对吧?我又没有逼着他们来买我的东西,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能给我扣上一顶挣黑钱的帽子上来呢。
少年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半晌问出一句:所以你到底卖的是什么?
商人从怀里取出了一枚符篆,在他眼前晃了晃:见过这个东西没有?
少年被晃得眼晕,也就看清楚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符文,隐约感觉是稀奇的物件。
商人说:看你这副样子大概也没见过,我卖的是从修真界买来的符篆
丹药。
少年蓦地瞪大了眼睛,虽然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但是“修真界”这三个字如雷贯耳,他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能让大人们都对它又敬又怕的地方的东西肯定厉害。
他一时间忘记了当下的处境,好奇心作祟,追问道:这东西有多厉害啊?
有多厉害——?商人慢条斯理地说,大概是这一枚符篆就可以填平一座镇吧,也是你运气好,要是真的被你偷到,你一点也不知道它怎么使用,恐怕把玩的时候就炸了。
瞥见少年还想凑近瞧一瞧,商人手腕一翻,将符篆收了起来。
这还只是最低阶的符篆,就已经有如此威力,如此你就知道有多厉害了吧?
小孩子才不知什么天高地厚,少年不仅不觉得害怕,反而兴奋起来,也不管双手被反剪在身后捆住有多难受了,挪动到商人身边,连连追问:那你是怎么买到这些的啊?
商人说:修真界主要是用灵石进行交易的。我先是将银两换作灵石,再用灵石去找熟悉的修士换取这些东西,然后将这些带回来卖给凡人……我跟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说这么多做什么?
商人想,或许他是想起了他的儿子。
他离家的时候,小孩也才四岁,正是黏人的时候,很崇拜父亲,要骑大马,坐在他的脖颈上咯咯直笑,要缠着他讲修真界的那些见闻,小孩不懂,把真的当成假的听,把修士当成神仙,把修真界当作仙界,父亲常常不在家中,他就自娱自乐美化了事实,将爹娘当作了牛郎织女,不过他把爹当成了织女,把娘当成了牛郎,每年鹊桥才能相会。
商人已经足足有十年没有见过家人了。
他的儿子如今应该也有少年这般年纪了,不知道相貌更像谁。
上月他差人送东西给家里,听捎信的年轻人说,那个少年听到是他带回来的东西,很是冷漠,将门“嘭”地一声就关上了,无论母亲怎么喊他都不肯出门再说一句话。
商人倒也不是不想回家。
他的儿子那时候年纪还小,恐怕不记得,他被骗作是“小时候不小心摔倒磕到了”的眉骨上的伤痕,不是磕出来的,而是仇家寻上门来,被刀划出来的口子,若不是商人慌里慌张带了侍卫赶回来,会发生什么还不得而知。不过,从此之后,商人也不敢再呆在家里了,他知道他干的不是什么好
事,至少不想连累家里,于是至此开始漫长流浪。
小孩子能记得什么?
小孩子只记得一次搬家之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商人只能从每次收到的回信中、妻子的只言片语中,想象他们如今的生活。
他是为了养活家人才踏上了这条路,却也为了这条路和家人几乎决裂,商人有时候想起来,也会伤春悲秋,觉得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因果轮回,终究报应在他身上。
少年不知道商人那复杂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少年很崇拜地说:哦——我也想去修真界看一看啊。商人说:修真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少年说:是不是好地方,也要亲眼看了才知道吧。
商人将他上下一打量,见他衣裳破旧,骨瘦如柴,于是问:你有家人吗?少年震惊道:你不要骂人啊!
他顿了顿,还是老实回答:我不知道我的家人是谁,从我记事起就开始乞讨了。商人伸手给他解开了绳索。
迎着少年疑惑的眼神,商人说:既然如此。我看你胆子也很大,不如跟着我一起经商吧?这样你既可以接触到你想要见到的修真界,又可以保证衣食无忧,觉得怎么样?
少年活动着被勒出斑斑痕迹的手腕,说,还有这等好事?当然好啊!这当然也是这个满腹黑水的商人的私心而已,并不是真的好心。
他无法将妻儿带在身边,因为他的生活太危险,随时都要警惕寻上门的仇家,但是他又实在太思念家人,于是借口让少年跟着自己,如此也聊以慰藉,让他心中好受些。
天色近晚,山脉显出点点光亮,好似星宿坠落之际的光芒。
少年摇身做主人,也不记仇,跑去向方才绑自己的那个侍卫要了个藤椅,也搬到商人旁边坐下,他大概是不懂欣赏美景的,就像猪嚼茶叶似的,干巴巴地盯着看了半天。
商人问:看得懂吗?
少年诚实道:确实看不懂。商人说:那你在傻笑个什么劲?
少年乐呵呵地说:我今天运气很好啊,虽然没偷到东西,但是下半辈子有着落了。对他来说,大概怎样的生活都比他之前过的生活要好。
经商也很低贱,要看别人脸色,不过至少要比他在街上乞讨时挨毒打好太多。这一点点小事情就让他如此开心了啊。
/>商人想着,伸出手,少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那座山脉。他说:此山,名为不周山。
少年说:不周山,不周山,好奇怪的名字。
商人说:你最好记住这个怪名字,因为在这之后你会无数次地经过这里。少年点头如捣蒜,又说:不——周——山——这三个字怎么写?商人拾来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不周山。
少年用手触碰那一横一竖,一笔一划,然后也试着写了写。他写出来,是歪歪扭扭不成章法的,不像是写字,倒像是照着画画。
商人不忍直视,仰头装看不见,少年却不懂好坏,写完之后喜滋滋地端详了一阵,说,我记住了,下次再来这里的时候,你不用给我作示范,我肯定也能写出这三个字!
话音落下,两个人同时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咕噜咕噜声。少年可怜巴巴地抬起头,说:我今天都没吃过东西呢。
商人赏景的地方在高一点的土坡上,他听到少年这么说,无奈地指了指前方的土坡下,说,那里是扎营的地方,你随便找一个人,跟他们说你饿了,他们就会给你吃的。
商人说:有水果,有干粮,什么包子馒头的,都是今早在镇子上买的。
少年听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嗯嗯嗯地答应着,说:我下去了!
商人轻轻拍了他一下,说:去吧。
少年欢呼一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土坡,跑向营队。他自来熟,向来是不怕生的,随便拽了个跟着商人四处经商的年轻人,叽里呱啦说了半天,年轻人听了之后,让他在原地等一下,过了一会儿,当年轻人再次走出来的时候,往他手里放了几样东西。
少年没急着吃,转过身朝商人高高地举起手臂。
他手里拎着一串葡萄,娇艳欲滴,还有一只手捏着几个馒头。脸上的笑容,灿烂至极,连挥手的时候差点打到旁边的人都没发现。
商人受到这种喜悦的感染,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他到底多久没有这样真诚地笑过了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两人之间隔着点距离,于是商人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看到了。
于是少年就将葡萄往嘴边放去。
他不知道葡萄是要一颗一颗吃的,看那副样子,是要连蒂也一并塞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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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就在他抬起眼睛的那一瞬,他的脸色忽然变了,瞳孔急剧收缩,制止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话,他近乎是疯狂一般的站起身,带翻了藤椅,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动作,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大喊什么,但是没有人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话。
滚烫的温度将空气蒸发,撼天动地的巨响充斥了所有人的耳蜗。
而商人的那句“快跑”也在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崩裂声中化为了尘埃。
他看到少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手里还捏着那串葡萄——那还能被称为葡萄吗?已经只剩下一簇黑灰了,和他的身体一样,血肉被吞噬,白骨被烧黑,他还维持着那个托举的姿势,仰着头,白骨张着嘴,牙齿咯吱咯吱地动了。
随即,每一寸骨骼都被碾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崩塌。
侵袭天地的火焰没放过任何人,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无论是少年、中年,还是老年,无论是准备开启新生活的人还是已经在生活中麻木的人,无论是绝望,还是期盼。
商人感觉到嘴里逐渐泛起血腥味。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发出了一声近乎破碎的惨叫。他喊了妻儿的名字。
然而,就连惨叫声也没能传达给任何人。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白骨在原地站了片刻,被猎猎风声吹成飞灰。
唐姣从商人的身体中抽离,明明只是灵魂,她却感觉到每一寸都疼得出奇,那诡异的火焰不像是只摧毁了□口,还烧灼着她的灵魂,将她的灵魂无数次地撕裂,再拼凑。
这就是珩清所说的。
神魂俱灭,万念俱灰。
她挣扎着想要逃离,满脸是泪水,身体却不受她的控制。无数个以惨烈告终的事实蜂拥而至,争着、抢着,将她囫囵吞入了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