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尾巴
“哟,我说是谁呢,这不是我们怀宁街的大俊才吴钩么?”
回家路上,一个穿着陈旧布衣的女人拦路挡在吴钩面前,眉眼间的笑意像是见着了亲生儿子那样。
这人面熟。
吴钩脑中转过几次回忆,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刚刚回到过去时,带头讨要青菜的那个高家太太。
他们夫妻两,带一个跟吴钩差不多年纪的儿子,住在隔了两栋楼的另一所石库门房子里,只占其中五分之一,说来高先生还跟他的父亲吴轶欧是一个矿场的同事。
早些年徐秋雨身子骨还健康的时候,这家人还常来走动,隔三岔五送点便宜粗粮,弄得徐秋雨经常不好意思地还些更贵重点的蔬果。
后来吴家落魄了,这一家子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除了那次的青菜叶。
“您是?”
吴钩嘴角一抿,全然一副没印象的样子。
“哎呀,我是你高姨呀,隔壁邻居嘛,你小时候还天天跟我家剩子街头跑着玩呢嘛,好兄弟呀,想不起来啦?”
“想不起来。”
“......”高太太几道皱纹拼起的脸上一扭曲,随即笑得更加和蔼起来,“嗨,贵人多忘事嘛,我家剩子想你想得要紧,伱看正好这快到中午了,来我家吃个饭?跟他叙叙?正好你弟弟也在。”
“哦,我弟在?好啊。”
吴钩瞥了她一眼,脸上一丝疑惑掠过,心下觉得这人是在诓自己,但保险起见,寻思就是多走两步路的事情,风轻云淡得还是应了下来。
高家的石库门房子显得更加拥挤,毕竟只占据了五分之一的空间,每个月房租少了将近一半,狭小的厢房通光条件不算太好,黑黝黝的,楼上不时传来小孩窜闹尖叫的声音,随后就是细雨一般的灰尘簌簌下落。
屋里就一个男人——身子矮小的高先生,该是上班时间的他竟然在餐桌前坐着,面前摆了满满当当的菜肴,用小盘子装着,阵势吓人,只是仔细一看就会发觉,都是烤麸、豆腐片、酱菜之类的便宜菜色,费不了多少大钱。
“这不是吴钩么?”高先生一副惊讶的样子,随后站起身,热情地揽着他的肩膀,“好久不见,来来来,正巧今天家里菜好,喝酒么?”
“我还没成年呢......对了,我弟呢?不是说他在玩呢吗?”
“哦,他呀,说跟剩子两人上趟街。结果一跑,哎,这人就没影了。”
“那我去把他们找回来?”
“不用不用,小孩子的,随他们去,咱先吃。吴钩你跟那两小混蛋不一样啊,做事派头已经比大人还厉害了,我今个高低得跟你喝一杯,谁说没成年不能喝酒的?”
得,果然空手套白狼来的。
吴钩眼珠子一转,也没有发作,他扫了眼一桌子的菜,虽然没肉吧,但也算丰盛了,寻思就这是帮自己省了一顿普罗馆子的钱。
正好现在也不宽裕。
他没推脱,袖子一摞,精壮的胳膊往桌上一撑,翘腿坐下,要过一大碗米饭之后就囫囵吃了起来,手里筷子迅捷得像要拉出刀光,气势骇人。
这高家夫妻坐在他对面,满脸堆笑着,着实没有料到面前的孩子如此实诚,以至于想要搭话都有些插不进去。
“那个......吴钩啊......”
“吃啊,你们也吃啊,这个豆腐皮不错......你刚说什么来着?”
“没事儿,你吃吧,好吃就多吃点,我是想说......”
“高姨再给我添碗饭吧,我这人就爱吃主食。”
“......”
这一拉一扯数个来回,一桌子的菜已经光了大半,吴钩饭都加了三碗。
高太太在旁边看着心疼,本来这些东西能吃好几顿,她不过摆上来镇镇场子,结果没想到这个少年比猪还要能吃。
她咳嗽一声,眼角一挑,带着低鞋跟的皮鞋轻轻跺在丈夫腿上,高先生这才总对吴钩饭量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思忖片刻后问了一句叫自己当场后悔的话:
“吃饱了么?”
“还没,要不再来一碗?”
吴钩也不客气,青瓷碗一扬,清澈的目光看向高太太。
“哎哟,小伙子就是好,吃啥都香。”高太太咬着嘴唇,几乎要流出血来,“那个,不好意思哈,姨也没想到你有这么大胃口,饭没煮够,要不我去炒两个花生米,你们爷两喝点酒聊聊。”
她一边说着,一边丢给丈夫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眼神,这就朝厨房去了。
“来来来,吴钩啊,咱爷两喝,不理她女人家的。”
高先生将劣质的白酒倒进瓷瓶里头,推到吴钩跟前。
吴钩更不客气,手一抬杯酒入喉,只是冲鼻的呛味差点给他这对年轻的眼睛给气出眼泪水来。
“高叔,你们有啥事,要不直说吧。”
吴钩脸上喜怒不定地说道,他承人家一顿饭的情,可以坐下陪聊两句,但再浪费时间,就不乐意了。
“嗨,也不是啥大事,这不是听说,那开武馆的姜沐霖给你发请帖了么,你看我们家剩子跟你自小玩到大的,哪怕是条狗也有情分了是不是,要不你看到时候带上他一起,全当涨涨见识?”
“高叔这么说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不太好。”
吴钩心里一笑,他知道多半是这类趋炎附势的理由。
跟自己过去转一圈,回过头来在这家人嘴里,那准是跟自己成了铁哥们,又得了姜沐霖眼亲,日后啥事都得别人都得考虑要不要给个面子。
他自然没打算理会,只是因为对曾经那档事起了使坏心思,这就白嫖一顿饭,不过——
吴钩心思一转,为什么他会提前知道姜沐霖发请帖给自己的事情,自己一大家子人都不是喜欢张扬的那种……
“对了吴钩啊,正好借这机会跟你提个醒,之前海洋街头有人打听,问这租界里有没有打架特别厉害的小孩,我现在想来,有没有可能找的是你。”
这高先生跟他太太一样,生得都是薄情寡义,自觉给吴钩递个醒话,便是天大的情分,自己那点小小的诉求对方自是要欣然允应,而对于往昔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更不用计较了。
他没注意到面前少年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发生变化,还在滔滔不绝。
“我回家跟我太太说过,她正好又看到姜沐霖发请帖的新闻,就长了个心眼。结果刚好离午饭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街上人少,见一个人戴着斗笠去你家送东西,就走上去打个照面,跟报纸照片上一比对,那人还真是姜沐霖的徒弟……”
直到这时,话到一半的高先生才戛然而止,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身边的少年眼眸中一瞬间炸出吓人的沉色,好似隆隆腊月里的冰锥子般扎人。
那已经不只是凶了。
满带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