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二十九年。
咸阳城中,人心惶惶。
今天从上午开始,大秦国都咸阳就乱的很。
先是陛下发旨将城内所有方士都抓到了城外处刑,而后又是中车府令赵高被拉到了宫门口车裂,这桩桩件件都丝毫没避着人,甚至皇帝似乎是铁了心要让咸阳内的黔首百官全部仔仔细细看一遍。
非但当众处刑,而且旨意里还说把尸首挂在城头暴晒三日再埋……
实在是太狠,叫人光是看看都胆寒。
下午时分。
嬴政在章台宫中坐着,身边是扶苏,但父子二人都没有说话,气氛相当沉默。
半晌。
扶苏鼓起勇气,终于斟酌着开口道:
“陛……阿父,您今日所说,都是真的么?”
嬴政瞥他一眼,语气淡淡:
“说的什么是真的。”
见父亲没有要责问的意思,扶苏稍微心安了些。
他抓紧衣角,低声说:
“就是,就是仙人指引那些。”
嬴政平静点头:
“是真的。”
“仙人不仅告诉了朕你日后的命运,甚至朕还知道原本会继承这天下的下一个王朝是哪一个。”
“你有什么想问的?”
扶苏豁然抬头,急切追问:
“下一个王朝?是谁做的,咱们不先将那帮乱臣贼子提前捉拿吗?”
听到他的话,嬴政似乎是有些惊讶:
“捉拿?”
“如今什么都没发生,捉拿回来了又能做什么,你是打算无凭无据地就将人给杀了?”
“还是说,在你心里,朕就是这么个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杀人的暴君?”
这……
扶苏哑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其实很想点头说,是的,不止我这么觉得,天下人都这么觉得,六国黔首不都在说您是暴君吗,这哪里有问题?
更何况,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杀人,这事儿今日不是都已经干过两次了吗,还差那几个?
但是他不敢。
嬴政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嗤笑摇头:
“扶苏啊扶苏,朕不知道你究竟跟那些大儒学了些什么,才会搞成日后那样的境地,但今日之事,朕总算没有白忙活。”
“好歹你知道轻重,知道先下手为强,要替大秦将祸患提前斩断。”
“是,朕也做了这事。朕将那些方士当众处死,但他们还算是有证据,所有人都看见丹药喂给家禽之后把那些牲畜给毒死了,而赵高却没有丝毫根据,朕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杀了。”
“你认为朕这样杀了赵高,很残暴,对吧?”
他没有等扶苏犹豫回答,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讲了下去。
“不一样的。”
“赵高这厮本来就是个阉人,朕以往喜欢用他,是因为他心思细,能注意到许多普通宫人注意不到的事情,所以才提拔他做了中车府令。”
“但实际上赵高除了能伺候人,根本没有政务方面的才能,留着他除了给自己添堵就没别的用处了,更何况他是宫人,惹了朕不高兴,杀就杀了,有何不妥?”
“可朕没有杀李斯,更没有去问往后造反的人具体有哪些。”
“你觉得,是为什么?”
这是在考验自己。
扶苏抓着衣角的手愈发收紧,指节发青泛白,用了极大的力气。
他隐约能明白父亲在说什么。
“您是认为赵高无用,而李斯有用,所以留着?”
“可阿父,要是这么说,李丞相最后也参与了矫诏之事,他甚至还修订过秦法,却知法犯法,您难道就因为他有用,就留下这样一个不忠不义之人吗?”
“他想杀我就算了,但他居然帮着赵高将您的尸……身体一路伪装送回了咸阳才报丧,这种人再有用也不能用!”
听着这孩子有点冒傻气的话,嬴政想笑,最后却硬生生忍了下来,在扶苏面前维持住了一个威严君父的形象。
他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
“不是因为他有用所以留着,扶苏,朕如今很缺人手,李斯也很有用,况且他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只需要敲打一二,吓破胆子,那便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都收敛了。”
“那个时候李斯会帮胡亥和赵高,这主要原因还在于你,你想过没有?”
扶苏一愣。
怎么跟自己还有关系?
他面色肃然:
“难道是因为他后来跟我有了争端?”
嬴政终于笑了:
“不,是因为你们学的东西不一样。”
“扶苏,朕当初让你跟随大儒读书识字,不是因为想让伱学儒家,而是因为在朕之后,大秦需要一个与民生息的仁君,朕不希望你从小就跟着法家学,让大秦在没有战乱的时候仍然像一张拉满的弓,那样,弓弦随时都会崩断。”
“你功课学的很好,但太好了,这也不行。”
“在你的治下,大秦应当宽厚仁和一些,却不能过于松弛,完全像儒家教的那样回到几百年前的样子。你可曾想过,就算你肯,那些六国余孽肯不肯?”
“法,乃大秦立国之本,若是一上来就直接丢弃,大秦一样会如一盘散沙般几世而亡。”
“李斯会选择赵高和胡亥,恐怕是觉得你日后会彻底放弃法家选择儒家治国,如此,他没了前程,可能会死。法家扛在他一人肩上,他宁肯冒着矫诏的风险也不愿意拥护一个从小学儒的秦二世。”
“你可明白?”
扶苏听明白了,也不算太明白。
沉默良久,他才说:
“孩儿如今暂时不太理解,但会好好想明白的。”
“但是阿父,您果真不打算追拿那些乱臣贼子吗?若任由他们,万一有漏洞可钻,他们……”
他想说的其实是,万一那些人还跟历史上的一样,找到空子就造反可怎么办。
嬴政也听出来了。
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儿子,嬴政哈哈大笑,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天下,有能者皆可居之!朕就是这么打下来的!”
“只要朕还在,便绝无人胆敢造次;而这次哪怕朕不在了,也会留给你一片更好的江山社稷。”
“若能让这天下黔首都能吃饱穿暖,他们怎会造反?”
“来,尽管来反,朕春秋鼎盛,要是怕了,那才是个瓜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