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们在院子里说话的当儿,莫阿奶就催促莫小曼回屋去换衣裳。
莫小曼避开刘凤英的眼风,溜进东边屋子,先跑到后院厨房去揭开了铁锅的锅盖——她饿极了,光喝灵泉也不行,得吃点东西垫垫。
记忆里,上辈子刘凤英经常把莫小曼派出去干活儿之后,给她的儿女们做好吃的,比如煮一锅白米饭,然后再敲两个鸡蛋炒得香喷喷的,或拌些面粉做面疙瘩,不然就糯米磨成粉炸油团……有时候被莫小曼撞见,刘凤英也不慌,只凉凉地白她一眼,说弟妹们还小,嘴馋,她是做大姐的,就不要跟弟妹抢吃了!
莫小曼才多大?也是一样馋啊,但她何曾抢过?就算想抢,也抢不过刘凤英!
刘凤英和莫国强,上辈子莫小曼从知道自己不是他们亲生,被他们扔在京城,就恨上他们了!更后悔自己的傻痴,为这一窝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蛇鼠耗尽真心和力气,把自己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今生重来,莫小曼没有任何犹豫,唯有想尽办法赶紧跳离这个火坑!
以后的事,再做打算!
揭开大铁锅的锅盖,里面果然有剩下的半块米饭锅巴,莫小曼抓起来就往嘴里塞,用力嚼着,三两下吞咽下肚。
又扫见灶洞里扔的几个鸡蛋壳,今天下雨天,刘凤英不上工,必定是做蛋炒饭给小崽子们解馋了!
哼!坏心肠女人,跟不孝子莫国强可真是天造地设一对儿!两个人为了不让阿公阿奶占他们半点便宜,把厨房建在后院,不管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不分给阿奶,甚至连气味都不想让阿公阿奶闻到!
今天的蛋炒饭,当然也不可能有阿奶的份!
莫小曼数一数鸡蛋壳,居然敲掉五个鸡蛋,可以想见那蛋炒饭有多香!
她眼珠子转了转,抬起头一看,一只有盖儿的小扁竹篮子悬在木梁上,莫小曼搬把凳子过来放好,爬上去托住竹篮子,拿下来掀开盖儿一看:嘿!当真是大半碗金灿灿香喷喷的蛋炒饭,这是留给莫国强的!
不管他三七二十一,莫小曼从挂在碗柜边的筷筒子里取出一双筷子,又另外拿出个小碗,把蛋炒饭一分为二,小碗留着,自己捧起原先放篮子里的中号碗,快速往嘴里扒拉,这年代在农村物质匮乏,一斤猪肉一元五角加同面额肉票,一斤盐一角七分钱,一只鸡蛋五至七分钱……能吃到一口蛋炒饭那简直跟过年差不多了,也是刘凤英本事,攀上了城里的亲生女儿,那女儿给他们周济个五块十块钱,就够他们一个月吃上几顿好东西了!
莫小曼却只为了填饱肚子,来不及细细品尝美味,只求赶紧把蛋炒饭吞进肚里!
这要放在上辈子,她就算饿得快晕过去,眼睁睁看到梁上挂的好吃东西,也铁定不敢拿下来吃掉:一是畏惧刘凤英,二是觉得留给自己阿爸的,阿爸还在外头辛苦干活呢,自己不应该吃!
现在,她不仅有胆子把炒饭吃了,还吃得毫无负担!
吃完,把那中号碗依然盖进小竹篮,仍挂回梁上,然后跑去摸墙洞,果真给她摸到了那本软皮笔记本,刘凤英的记帐本!
莫小曼粗略翻了翻,上辈子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后来遇着那个人,那人自己不能动,却利用他的影响力,一口气给她找了四五个老师和师傅,三年时间里,填鸭子般给她灌输各种知识和技艺,让她在以后的年月里,不至于做睁眼瞎,能够凭着自己的能力,维持住一份体面富足有尊严的生活,再不必担心陷于贫穷困顿之中!
又想起那个人,莫小曼鼻子酸酸的,叹了口气,用手背轻轻揉一揉眼睛,卷起笔记本,一手端着那小碗蛋炒饭,跑回屋,踩着摇摇晃晃的木梯子爬上木楼去换衣裳。
木楼并不大,七八平米左右,莫国强和刘凤英夫妻俩让孩子们睡楼上,是因为家里没有多的床架,几个孩子用竹篾编的凉席往楼板上一铺,就可以直接睡下了。莫小能虽是男孩,年纪还小,跟着姐妹们一起睡,莫小强是莫家长孙,受重视,他有自己的房间,就是堂屋香火堂后头那间屋子。
木楼四面没有挡板,显得有点空,往年自留地的玉米、辣椒收回来,就扎成串,顺着房梁挂在木楼四周。
莫小曼从竹竿上胡乱挂成一堆的衣裳里找出自己的衣裤换上,她没有几件衣裳,还全是破烂的,刘凤英整天骂她不会拾掇,补个衣裳弄得扭七扭八难看要死,小女孩能有什么针线底子?每天还有干不完的活,能把补丁都缝紧就很不错了!
换好衣裳,莫小曼从莫小凤书包里翻出本作业本,撕了一页空白的盖在小碗上,再拿件旧衣裳把碗整个包起来,把刘凤英的笔记本塞进裤袋,拉一拉衣襟盖住袋口,然后吱扭吱扭踩着楼梯下了木楼。
院子里女人们说了一晌,正要散去,暴雨过后,还剩下小半天时间,现在是生产队时代,干活要队长召集、分派,看看这会子队长不出来吆喝召集社员,人们就抓紧做家里的活儿,毕竟除了生产队,各家都有自留地的,还有祖辈留下的菜园子。
刘凤英因不愿意和女人们多说,正揪了莫小凤假意帮她找虱子,边上蹲着莫小枝和莫小花,莫小枝学着刘凤英的样子,也在翻弄莫小花的头发!
莫小曼看见这情形,忽然间感觉到自己的头皮一阵发痒发麻——似乎、好像、肯定的了!现在的莫小曼,头上也有虱子!
上辈子经历过苦难,但后来的十几年生活是十分讲究的,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已经习惯了那种低调却优渥的小资生活,此时再遇见虱子,莫小曼感觉有点崩溃,一张小脸皱得像吃了生苦瓜!
不行不行,得赶紧离开,赶紧把自己身上弄干净!
莫小曼狠狠闭了闭眼,假装看不见那娘儿几个,抱着旧衣裳径直朝阿奶的小屋走去。
刘凤英却发现了她,大喊:“莫小曼!你干啥呢?”
莫小曼:“没干啥!”
“水缸没水了,你不去挑水,瞎跑什么?”
“我今天落进河里受了惊,又淋了雨,身上不舒服,要歇会!”
“你!”刘凤英咬牙,心道你个贱命,淹死你才好呢!眼睛朝院门外扫了扫,这种话到底没说出口,只喊道:“你手上拿的啥?”
“这件衣裳太烂了,不要了,给二婶家的猫做窝!”
“好你个莫小曼,出息了啊!你家有千金万银是不是?好好的衣裳,你说不要就不要……给我站住!”
刘凤英叫骂着赶过来,莫小曼已经三步两步窜进阿奶屋里,把屋门掩上,还插了木栓。
刘凤英在外头暴跳如雷,骂骂咧咧,莫小曼忙从旧衣里拿出那碗蛋炒饭,递到坐在矮凳上的阿奶手里,轻声道:“奶,中午她们做蛋炒饭吃了,还留一碗给……给我爸!让我偷了,我吃掉一半,你吃一半!”
莫阿奶将碗接在手里,抚摸着碗沿,又伸出一只手去摸小曼的脸,叹了口气:“中午奶闻见了,往天她们做好吃的,奶不说,心里都明白的!这蛋炒饭,不是留给你的?”
“奶,她们不可能留给我!从我懂事以来,做了好吃的,全家都有份,就是不会有我的!”
莫阿奶脸上神情悲戚,又十分不解:“这是为啥啊?你是他们的大闺女,是他们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就这么不待见?”
“奶,你信不信我说的话?”
“嗯?什么话?”
“奶只说信不信我?”
“我们家小曼是老实孩子,从没跟奶撒过谎,奶信你!”
“那我就跟您说了!”莫小曼觉得,应该让奶知道一些真相。
“你说,奶听着。”
“我和莫小凤他们几个小的睡木楼,楼下就是我爸妈的房间,前个晚上,我半夜里醒来,亲耳听见我爸妈说:我不是他们亲生的!”
“什么?”莫阿奶吃了一惊,险些把碗给跌落:“你可听真了?不许胡说!”
莫小曼把碗拿走,放在小桌上,跪到莫阿奶面前,将头挨在她膝上,流着泪道:“奶!我听得清清楚楚!您也应该知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在地区医院生的,去医院里生孩子的人很多,他们把我抱错了!奶!您这几年眼睛看不见了,可还记得我的模样?我长得,一点都不像他们俩,他们早就知道了!为什么经常去城里?就是为了去找他们的亲生女儿啊!奶,您这辈子见过像我这样的可怜孩子吗?我找不见亲生父母,又被现在的爸妈当牛做马,吃不饱穿不暖就罢了,还动不动就打!从小到大,我遭了多少场打啊,我是女孩啊,我什么活都干,并没有顽劣调皮,可是他们就是要打我!奶,我真不想活了!”
莫阿奶双手紧紧地抱住莫小曼的头,眼里滴下泪水,嘴唇颤抖差点说不成话:“好孩子,你才多大啊?千万别这样说!他们不疼你,奶疼你!啊?”
莫小曼呜咽着:“奶!他们既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就没有资格打我骂我,可是我还小,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他们不放我走,我怎么办啊?”
莫阿奶顿了一下,手指伸进小曼头发里摩挲着,像是下定了决心,问道:“小曼啊,让你阿公出面,把你归给我和你阿公,你肯不肯?我和你阿公老了,我眼睛又看不见,你跟我们住,可能也要吃苦受累,我们也护不了你多久,但三五年总是可以的!到时候,你大点了,再慢慢找你亲爸妈……”
莫小曼抓住阿奶的手:“奶,我愿意跟着您和阿公!你们养我长大,将来我养你们的老!亲爸妈不知在哪里,他们不找我,我也不懂去哪里找他们,就这么各自过着吧!”
“好!等你阿公回来,我跟他说!你不用怕,我们跟你爸要你,是有道理的!”
“嗯!”
莫小曼得到阿奶应承,只觉得浑身轻松,捧着那碗饭塞给阿奶,再拿过来一双筷子放她手上:“奶,快吃!”
闻着炒饭香味,莫阿奶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小曼啊,落在这个家里,可苦了你了!我虽然看不见,也知道的!这饭,不吃也罢,省得你又挨打!”
“奶,您吃!刘凤英是您媳妇,就算分家了,她做了好吃的也应当孝敬您一口,这是您应份的!我今天差点丢掉了一条命,回来还挨一顿狠打,已经看开了,忍不得他们了!”
莫阿奶眼睛眯了眯,点点头:“也好,那就不用回那屋了,跟奶在一块儿,看她敢把奶怎么样!”
刘凤英在院子里跺着脚骂,却不敢太大声,毕竟隔壁韩大婶刚警告过她,莫小曼也就不理她,见阿奶双手颤抖吃得不利索,就找了个小勺子来,一口一口喂阿奶吃。
阿奶吞咽倒是快得很,莫小曼忍不住问道:“奶,今天你吃午饭了吗?”
阿奶掩着嘴轻咳一声,神情平淡:“你阿公前天就说了,上山采草药,这几天晚上不回来,到今天为止,三天里,我只喝过三碗稀粥,每天早上一碗……今儿中午,你妈做蛋炒饭,你二婶,做了碎肉煎饼,孩子们在院子里叫嚷,一个跟一个炫耀比较,其实他们不说我也知道的,我鼻子好使着呢!”
莫小曼难过地看着阿奶,说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