亳州城,老君庙。
道家素来讲究个和气,不过此时在这里,却是一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态势,金国博州防御使,骠骑上将军、亳州知事郦琼郦国宝,此时端坐在大殿前头,他身前案上摆放着的是一壶茶、一个杯子、和一把神臂弓。
自陆羽著《茶经》之后,天下人饮茶便已经有了标准,此时距离今年春茶采摘的季节还有小半个月,他喝的是去年的老茶,虽然是老茶,用的却是新水,照着陆羽的意思,茶的用水,是用山水为上,江水居中,井水为下,他这不仅是用的山水,更是早春时节,山上的露水。
旧茶的陈味儿被那露水的先盖去了大半,只是一口,顿时间只觉得口齿生香,旁边就算不会喝茶的人闻见了,也能感受到这茶里头的芬芳,就像是王夜叉一般,只觉得清新得紧、怡人得紧。
他在上方不紧不慢地饮着茶,下方却是几乎就要打了起来,小夜叉在右边站着,左边的则全都是淮西左护军的老人们,面对着一个小辈,这些人一个个脸上都是义愤填膺的,好像随时准备要生吞活剥了王琪一般。
那受了一箭的苦主,靳赛的伤口早已经是被包扎了起来,对于他来说,被人给伤了就够丢脸了,伤着自己的还是一个晚辈,比起肉体上的痛苦,心里难堪才是最重要的。 狒狒小说网
“元帅,您,您倒是说句话啊!”
王世忠的叫喊声,把郦琼给唤醒了过来,他好像才刚回过神来一般,有些茫然地问道:
“你们吵完了?”
“这……”王世忠叹了一声,上前拱手道,“靳兄弟的事儿先且不论,咱们都是从军中出来的,被人给暗算了,算是自己不备不察,怨不得别人。”
“可是那些学生们交给那位虞先生的东西,终究是要弄个明白的,南朝军队如今就在亳州的外边儿,兄弟们没日没夜地为这城防费透了心思,如今若是有人吃里扒外里应外合,这不是在往大伙儿身上呼巴掌,要寒了大家的心吗?!”
“今日就当是末将不敬了,敢问元帅,这亳州城咱们到底还守不守,这满城老百姓的命,咱们还护不护?”
“若是您还惦记着这城里头的百姓以及各位兄弟的命,您便发个话儿,让大家伙儿心里头有个准备,哪怕是您要咱去跳火坑,那也不过是点个头眨个眼的事情;若是您不愿意守了,这里的家当也都不打算要了,也终要告知给城中的百姓们一声,就像是前年王夜叉来的时候,至少让他们晓得,勿要对咱报了什么期望,勿要凭白浪费了心神!”
王世忠说的话,正是大伙儿所想的,郦琼如此反常,哪里还有昔日那个带着他们去砍兵部尚书脑袋的果断,反正命就一条,早他娘的就卖给郦琼了,是死是活无所谓,可知道要死还是要活,这点权利总该是有的吧?
“哎……”
郦琼轻叹了声,又摇了摇头,却只是继续朝着杯子里面倒茶,说实在的,这些个丘八们是什么性子,大家都是当兵的,心里头都有个计较,稍有不慎,这些人便随时都有暴乱的可能,就算是砍了自家主帅的脑袋,就像是当年他们所做的那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郦琼还是摆出了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连王德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这书生确实是怪异得很,哪怕随意编些假话儿来骗骗这些人,好像都不太愿意了。
见下方众人均是一脸悲戚的模样,王德就在郦琼的旁边,一巴掌便盖在了他的茶壶上,只听见‘砰’的一声,好好的一壶茶,硬生生从壶口漾洒了大半出来。
“王世忠这小子说得有道理,你是怎么想的,总该告诉给人家一声,不然人家为你卖命,到头来连死都死得不明白,多冤得慌!”
刘光世手底下的左膀右臂,一个夜叉,一个书生,外人只道是这两人向来都是水火不容,但今日看了,两个又分明像是至交好友的模样。
郦琼有些心疼地看了眼桌子上的茶,又怨这夜叉糟践了好东西,不过此时终归是没有了再饮茶的心思,他便看着王世忠道:
“我是怎么想的,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伱们是怎么想的。”
不等下方的人回话,他便又瞧着身边的两个老头儿,随即便站起了身来,先是朝着辛赞拱手鞠躬施了一礼,无比尊重的说道:
“多亏了先生常常登高望远、指画山河,先生的心意,学生明白。”
“以前在宗元帅手底下做事的时候,岳鹏举也好,学生也好,都不过是一小卒耳,那时候想得没有那么的多,只知道是金人占了咱们的地盘,便应该把他们给赶出去。”
“后来宗元帅孤守开封,赵官家却一意南渡,学生虽然人微言轻,却也不是没有想过劝谏宗元帅的念头,毕竟这江山再大,山河再美,连主人家都不要了,咱们这些个为人臣子的,又何必要去拼了那份性命。”
“只是被岳鹏举给拦了下来,他只说什么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当晓得什么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说起来也是好笑,他一个农家子出身的人,说起大道理来,却比学生这读过了圣贤书的人更为起劲,现在学生想起他来,还是只能想到他回家去后在背上刺了个‘精忠报国’的模样……这样的岳飞才是岳飞,那个舔着脸把心思花费在讨好赵官家身上的人,并不是他。”
郦琼好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说起这段,他整个人都好像年轻了许多,辛赞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比起旁人来,他更容易听出这位亳州主帅,是话里有话。
“学生终究还是未能去劝下宗元帅,甚至连他的营帐都没走到,就折返了回去,当时想的,与学生这些个弟兄们想的也是一样,宗元帅又不会害人,他想做什么,便跟着他一起做就好了。”
“元帅,”虽然他一口一个学生,但辛赞并没有真把他当做学生来看,老头儿有些迟疑,也有些好奇,
“您到底想说什么?”
“学生想说……”
郦琼看着这位老先生的眼睛:“学生写了首词,还请先生指教。”
这个时候还说词,辛赞只是觉得有些无语,不过郦琼并没有在意那么许多,直接念了出来: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曾向藁街逢。”
辛赞有些讶异地看了眼刘瞻,却见老道士一脸沉重地望着郦琼,竟然好似听呆了去。
这院中人虽然多,可念过书识过字的一共也不超过五个,能够听明白郦琼词儿的人,更是只有这上方的三人了,所以别的人,比如说在王德的眼里,这三个酸书生便是在卖酸,倒也符合他对于文人的刻板印象。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这是水调歌头的体裁,若说上阙还有些客气的话,那么下阙词,从郦琼这个金国大将的嘴里说出来,当真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那最后一句的意思,应该是:
‘金人的气数已尽无需再言,我们现在正如日中天,必将获得最后胜利。’
两个老头儿看着郦琼,心里头变得有些五味杂陈了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