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道理,童曈越是对丁伶冷淡,丁伶越觉得他是个守礼君子,一缕芳心,更牢系在他身上。
这样她竟陪着童曈在深山厮守了许多年,童曈的黑铁掌能有大成,陪伴在他旁边的丁伶当然给他不少帮助。
后来黑铁手济南寻仇,丁伶竟不等他动手就在虬面孟尝身上施了毒,等到童曈知道此事后,却已经无法阻止了。
于是童曈心中有愧,远遁西北,二十多年来,丁伶也未曾找过他,他也渐渐忘却了这一段情孽,只希望自己能在这寂寞凄清之地,度完残生。
这样,他的心境自然是困苦的,让一个一无所成的人这样生活,他也许还不觉得怎样。
但是黑铁手在江湖已有盛名,又值壮年,每值春晨秋夜,缅怀往事,心情落寞,自然有一定的道理。
二十多年过去,他将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浪费在这种生活里,只道世人已忘去了,因为他已习惯于忘去一切了。
哪知造化弄人,今日偏又让他遇着此事,当他第一眼望见那妙龄少女时,他就知道她必定是丁伶的后人,因为她们太像了。
于是往日他最痛心的两件事,此时重又牵缠着他,这寂寞的老人怎么还会有笑的心境呢?
那少女依然巧笑倩然,看起来像是快乐已极,哪知人们的内心所想之事,又岂是人可以从外貌上看得出的呢!
丁伶自童曈远遁后,心情之恶劣与空虚,使得这女魔头居然隐居了许久,世上的一切事,她都抱着不闻不问之态。
哪知她隐居越久,心情也就越发空虚,这是世上所有的妙龄少女——尤其是思春期间的少女都有的心情,何况丁伶的心扉,已被童曈打开,被撞开心扉的女子,又更容易觉得寂寞的。
数年过去,这空虚的少女芳心终于被另一人的情感所填满了。
武当派的入室弟子石坤天,就在丁伶心情最寂寞的时候,占据了她的芳心,虽然丁伶的心目中,童曈的地位不是任何人所能替代的。
一个玄门正宗武当派的门徒,竟和江湖上声名最恶的女魔头成婚,这自然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幸好丁伶的底蕴无人知道,江湖中连无影人是男是女都无法推测,更不会知道这丁伶就是无影人了。
十数年之后,他们的女儿石慧也长成了,非但学得了乃母的一身功夫和毒经秘技,乃父的一身内家真传,也得了十之七八,只是乃母严戒,“毒经”所载之术,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得轻露罢了。
可是丁伶对童曈的关心,数十年未尝一日忘记,女子对她第一个恋人,永远是刻骨铭心的。
于是石慧奉母之命,来除去童曈最大的对头,江湖上素负义名的游侠谢铿。
无影之毒,天下无双,连江湖历练那么丰富的谢铿,也在无影无形之中受了剧毒,若不是巧遇童曈,一条命便要不明不白地丧在黄土高原上。
石慧奉命施毒,再跟踪查看,却发现谢铿未死。
最令她奇怪的是,救了谢铿的人竟是童曈,她聪明绝顶,谢铿与童曈之间的矛盾,她瞬即就了然了。
她也不免为她母亲昔年的情人感到难受,芳心暗忖:“我若是这两人其中的任何一人,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
此外,她心中还有一件秘密,秘密当然和方才在土窑外的咳嗽声有关,只是这秘密是完全属于她的,别人自然无法知道。
小小一间土窑里,竟有三个身怀绝世武功的男女,而这三个男女之间,恩怨互结,心事也各异。
唯一相同的是,这三人的心中,都丝毫没有愉快的感觉罢了。
局面是僵持的,谁也无法打开这僵局。
外面风声越来越大,风声带起的那一种刺耳的感觉,也越来越凌厉。
童曈暗暗皱眉,他在这里二十多年,这么大的风,倒是第一次遇到过。
石慧轻轻用手掩住耳朵,悄声道:“这风声好难听。”
声犹未了,只听得惊天动地般的一声大震,童曈面如死灰,惨呼道:“土崩!”声音里恐惧的意味如死将临。
石慧尚在懵懂之中,谢铿久历江湖,一听土崩两字,也是惨然色变。
童曈和谢铿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立刻便想到该如何应付这突生之变,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里,他们数人之间的恩怨,倒全忘记了。
可是他们念头尚未转完,另一声大震接着而来,这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随着这一声巨震,这土窑的四壁也崩然而落,三人但觉一阵晕眩,眼前尘土迷乱,仿佛天地在这一刹那间,都毁灭了。
黄土高原上的土崩,绝少发生,是以居民才敢凿土而居,但每一发生,居住在黄土高原下的居民,逃生的机会,确乎是少之又少的。
就在这土原崩落之际,童曈的土窑外一条灰色人影,冲天而起,身法之惊人,更不是任何人可以想象得到的。
尘土迷漫,砂石飞扬,大地成了一片混沌,尘土崩落的声音,将土窑里居民的惨呼完全掩没了。
大劫之后,风声顿住,一切又恢复静寂了。
只是先前的那一片土原,此时已化为平地,人迹渺然,想是都埋在土堆之下。
良久——有一堆黄土突然动了起来,土堆下突然钻出一个人头,发髻蓬乱,满脸尘土,接着露出全身,此刻若有人在旁看到,怕不要惊奇得叫起来才怪。
皆因这种土崩,声势最是惊人,被埋在黄土之下的人,居然还能逃得性命,这简直是奇迹了。
那人钻出土堆后,长长吐了一口气,但呼吸仍是急促的。
这个人在砂土下屏住呼吸那么久,当他呼吸到第一口空气时,其欢喜的程度,真比沙漠中的行旅发现食水时还要强烈多倍。
谢铿此时的心情,就是如此的,这种由死中回生的感觉,他虽不是第一次,但不可否认的,这次却是最为确切而明显。
当黄土下溃时,他已没有时间来多作思索,在这生死一线之际,他需要极大的机智和勇气,来为保护自己的性命作一决定。
这种土崩,和河水溃堤时毫无二致,就在这种短暂的一刹那里,谢铿聪明地选择了一条最好的路。
这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因为他不可能有这种经验,他立刻屏住呼吸,纵身上跃,黄土也就在他纵起身形的那一刻里,崩然而下。
他扬手发出一阵极为强烈的掌风,那虽然不能抵挡住势如千钧而下的黄土,但却将那种下压之势,稍微阻遏了一些,这样砂土击在他的头及身上时,也稍微减轻了一些力量。
于是他在空中再次藉力上腾,这全靠他数十年的轻功修为了。
他两次上腾的这段时间内,黄土已有不少落在地面上,是以当他无法再次上腾时,压在他身上的黄土便大为减少。
这当然是他能在这次土崩中逃生的原因,任何事对人来说,幸运与否,是全在他自身有没有将这件事处理得妥善,至于天命,那不过仅是愚蠢的人对自己的错误所做的遁词罢了。
谢铿很快地恢复了正常的呼吸,这是一个内功深湛的人所特有的能力,抬头一望,苍穹浩浩,虽无星月,然而在谢铿此刻的眼中,已经是非常美丽的了,他苦叹了口气,方才当砂土压在他身上时,所发生的窒息感觉,此刻已远离他而去了。
他略为舒散了一下筋骨,四顾大地,暗黑而沉重。
这时候,他才有时间想起许多事,而第一件进入他脑海的,便是土崩前和他同室而处的人,此刻会怎样了呢?
唯一的答案就是仍然在土堆之下,这谢铿当然知道,这时他内心又不禁起了矛盾。
若然他此时甩手一走,童曈和那少女自然就永远埋身在土堆之下,这么一来,方才谢铿所感到的难题不就全部解决了吗?
只是凡事以“义”为先的谢铿,却做不出这种事来,他暗忖:“方才我身中剧毒,那‘黑铁手’若不来救我,我等不到这次土崩,早就死了,此恩不报,我谢铿还算人吗?”
“虽然他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但那也只有等到以后再说了,大丈夫恩怨该分明,仇固然要报,恩也是非报不可的。”
他决心一下,再无更改,俯首下望方才自己钻出来的地方,略为揣量了一下地势,暗忖:“他们也该在我身旁不远的地方。”真气运行,贯注双手,朝土堆上猛然一推一扫。
黄土崩落后,就松散地堆着,被他这一推一扫,立刻荡开一大片,他双掌不停,片刻之间,已被他荡开了一个土坑。
但这种土崩,声势何等惊人,黄土何止千万吨,岂是他片刻之间能扫开一处的?尤其他剧毒初愈,虽说内力惊人,但总不及平日的威力,他一鼓作气,先前还好,但后力总是不继了。
汗珠涔涔而落,他也不顾,这时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救出和他同时被压在黄土下的两个人。
至于他们在土堆之下能否生存,却不是他能顾及得到的了。
“无论如何,我这只是尽心而已……”他双掌一扬,掌风飕然,又荡起一片黄土,暗忖道,“否则我问心有愧,将终生遗憾的。”
夜寒如冰,黄土高原上秋天的夜风,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他浑身大汗,却宛如置身于炎日里。
那黄土堆少说也厚达数丈,此刻竟已被他荡开一个丈许薄的土坑,由此可见,他掌力之雄。游侠谢铿在江湖上能享盛名,确非幸致。
但饶是如此,要想将沙堆荡开一个能够见底的土坑,还是非常困难,何况即使荡成一坑,童曈和那少女是否就在这土坑下,也是个极大的问题,但谢铿此刻却浑然想不起这一切了。
谢铿气息咻咻,真力实已不继,他每次一扬掌时所挥出的掌风,越来越微弱,荡起的黄土,自然也就越来越少了。
他停下了手,静息了片刻,体内的真气,舒泰而完美地运行了数周,便再次开始第二次努力。
黄土荡开后,便堆在两边,土坑更深,他掌力运用时自然也就更困难,到后来简直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能了。
但他一生行事,只要他自认为这件事是该做的,他就去做,从来不问这事是否困难,此刻他虽无把握达成目的,但仍绝不收手,这就是他异于常人之处,也是他享有义名之由。
蓦然,他猛然收摄了将要发出的掌力,因为他在黄土迷漫中,发现了一只穿着草鞋的脚,毫无疑问的那属于黑铁手的。
他大喜之下,纵身入坑,伸手一抄,那只脚人手冰凉,他又一惊,暗忖:“他难道已经死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无论如何,即使他死了,我也该将他好生埋葬,从此我才算恩仇了了,不欠别人别人也不欠我了。”他暗自思忖,左掌一挥,捉着那只脚的右手猛一用力外拉,黄土再次飞扬,弄得他一脸,他左掌如刀,往黄土上一插,硬生生地插了进去。
他感觉到左手已触及童曈的身躯,于是他再一用力,忽然想到:“如果这样拖他出来,他头面岂非要被擦破?”
这时候,可显出他的为人来了,童曈虽然生死未明,他却不忍让人家身体受损。
于是他双手一齐用力,将土坑又掘了一个洞,这么一来,上面的黄土又往下松落,他心里一急,双手一推,竟以内家正宗的排出掌的掌力击向土堆,双手随即向童曈的身躯一抄。
想这土堆已松落,怎禁得起他这种掌力,随即又陷了一个洞,上面的黄土又崩然而落。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里,他抄起童曈的身躯,双脚微一弓曲,身形暴退,掠出坑外。
这么一来,那土坑自然又被上面溃落的黄土填平,谢铿不禁暗呼侥幸,因为再迟一刻,他又要被埋在土堆之下了。
他略为缓了口气,对童曈的生存,本已未抱太大希望。
哪知他伸手一探童曈的胸口,竟还微温,再一探鼻息,似乎也像未死,此刻他的心境,本该高兴,因为他全力救出的人并未死去。
可是人类的心理,往往就是如此矛盾,他一想到自家与此人之间的恩怨难了,心思一时又像给阻塞住了。
秋风肃寂,四野无人,他一伸手,二十多年的仇怨便可了结,但是他既救出此人,又焉有再将此人致死的道理?
他缓缓地捉着童曈的两只手,上下扳弄了几次,双掌再满聚真气,竟拼着自家真气的消耗,来为与自己恩仇缠结的人推拿。
当童曈恢复知觉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自然也是谢铿,那时他心中的感觉,更难以言喻。
谢铿看到他睁开眼睛来,自己却已累得浑身骨节都像拆散,疲惫地躺了下来,身体下的黄土虽不柔软却已足够舒服了。
他刚好躺在童曈身侧,两人呼吸互闻,睁眼所望的,也是同一片天空,但是又有谁会了解这两人从此开始,恩已结清,所剩下的只有仇了呢!
良久,东方似已现出白色,晓色已经来了。
他们都已缓过气来,童曈可算是老于世故的了,他仰视着已现曙色的天空缓缓道:“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你问心可说无愧,现在,我想你总可以动手了吧!”
不知怎的,谢铿又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一时竟未答话。
童曈又道:“你若认为杀一个不回手的人是件不光荣的事,我也可以奉陪阁下走几招!”
他干笑了几声,接着说道:“我年纪虽老,功夫可还没有丢下,姓谢的你接不接得住还不一定呢?”
口锋仍厉,但语气中却不禁流露出英雄迟暮时那种苍凉之意。
谢铿沉吟了一会,道:“胜负虽难料,但今日就是你我一决生死的时候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也知道,我虽然也救了你一次,并不能说你的恩我已报清了,只是杀父之仇……”
童曈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闲话少说,现在你我之间,已不相欠,还是手底见输赢最好。”
此时他语气,一反先前的软弱,听起来还像是他已然发怒。
其实他用心良苦,因为他明知道谢铿不会向一个没有回手之力的人下手,因此故意用话相激。
谢铿一生好义,他却不知道这老人对他,也可说是义重如山呢。
两人不约而同,几乎是同时由地上蹿了起来,童曈微微挽了挽衣袖,因为他此时所穿的,仅是普通衣着而已,并非谢铿所穿的那种紧身之衣。
他一抬头,正好瞪在谢铿脸上,不禁暗赞:“果然是条汉子!”
谢铿燕颔虎目,鼻如悬胆,是江湖上有名的英俊男子,只不过缺少些潇洒飘逸的风度而已。
两人相对而立,四目凝视,竟谁也发不出第一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