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可是追忆,也弥补不了我此刻心情的哀伤了。”他痴然木立着,眼睛里甚至有泪水闪动,平生第一次,他真正领略到哀伤的意味,只是他却将这份哀伤,深深隐藏在心里。
他强笑了一下,忽然领略了一首词内中真正的意味,他低吟着: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他长叹了一声,暗忖:“以前许多次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就嚷着我的哀伤呀,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我的哀伤似的,可是现在——”
他的低沉和长叹,使得谢铿愕然注视了他许久,他虽未历情场,但世事又有几样能瞒得了他,暗忖:“这少年大约已和方才那少女有了些情意。”低头一望脚下黄土,想及那娇笑款款的少女的娇憨音容,心中也不禁有些怅然,对这云龙白非此刻的心境,也油然起了同情的感觉。
于是他低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这种天灾,又有谁能预料得到呢?兄台也不必太难受。”
云龙白非蓦然被他看穿了心事,而这心事却是他不愿意被别人知道的,于是他厉喝一声:“谁心里难受来着。”身形一晃,笔直地站到谢铿面前,鼻尖几乎碰到谢铿下巴,盛气凌人地接着说:“谁心里难受了?你说。”
谢铿微微一笑,他比白非大了十多岁,看到他这种举动,觉得他更像个小孩子了,脚步一错,身形滑开了三尺,却并不回答他的话。
白非气愤地哼了一声,道:“不管什么,你谢铿自命侠义,却见死不救,还算得了什么英雄?”他将过长的袖子略为挽起了些,又道:“今日,我白非倒要替你师傅管教管教你。”
他话虽说得狂傲,但有了方才的举动,谢铿只觉得他的不成熟,而不去注意到他的狂傲。
因此他扑哧一笑,带着笑意追了一句:“替我师傅管教我?”同样一种笑,但是在不同的场合里,每每会得到相反的效果。
谢铿的这笑虽是善意,然而白非听来内中却充满了轻蔑的意味,他怎忍受得了别人的轻蔑,暴喝道:“正是。”身形虚虚一动,不知怎的,又来到谢铿面前,距离谢铿的身体,最多不超过五寸。
谢铿有些诧异,暗忖:“天龙门下的轻功,果然不同凡响,只是他也未免太奇怪,明明有要和我动手之意,但怎的却又和我站得这么近。”江湖人动手过招,是绝没有站得这么近的,试想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五寸,又怎能出手呢?
白非比他稍微矮一些,他一低头,便可以看到白非两只炯然有神的眼睛也在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道:“兄台是想赐教吗?”心中却并无防范之意,这一来是因为他认为绝不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出招,二来他知道这云龙白非出身名门,也绝不会做出暗箭伤人之事。
白非又冷哼一下,道:“阁下现在才知道呀。”顿了顿,又道:“阁下该准备接招了吧?”
谢铿还来不及回答,因为他从开始到现在,也不曾考虑到白非会在这种距离中发招,哪知白非手掌沿着肚子一提,倏然反攻他的咽喉,左腕一反,合两指疾点他的小腹。
谢铿这才大吃一惊,身形后仰,“金鲤倒穿波”,如行云流水般,向后疾退了数尺。
哪知白非如形附影,也跟了过来,却仍然和他保持着这样的距离,而双手连绵,也就在这距离里,倏然间已发出了七招。
须知这样发招,根本不需变动臂部以上的关节,距离既短,出手自然就快,而且招法之怪异,更是武林所无。
若是换了别人,岂不早已被白非点中了穴道,但饶是谢铿久经大敌,武功亦不弱,此时也是惊得一身冷汗。
他大惊之下,暗忖:“在这种情形下,我连还招都不行,还谈什么制胜!”脚下巧踩七星,快如飘风地闪避着,心中也在连连思忖着,该怎么样才能解开云龙白非的这种江湖罕见的手法。
他念头转了一个又一个,但心思一分,更显不敌,白非脸上流露着得意的光芒,身形潇洒地随着谢铿的退势移动,双掌连发,非常轻易地,已将这江湖闻名的游侠谢铿迫得还不出手来。
谢铿方才已打了一次硬仗,又在黄土下埋了这么久,此刻真气自然不继,汗珠又涔然而落,虽然仗着轻功不弱和临敌经验丰富,一时不致落败,但应付得已是狼狈不堪了。
人在情急之中,每每智生,谢铿在这种危急的状况中,也蓦然生起了一个念头,他暗忖:“云龙白非是天龙门下,武功自然也该以天龙七式为主,可是怎的他却施展出这种打法来?”
“可是这却给了我一个方法来解开此危机。”他微微笑了一笑,成竹在胸,“可是如果我跃起来,不管我轻功有没有他高,他总不会在空中也能施开这种手法呀。”
于是他又笑了笑,暗怪自己方才为什么想不到这方法。
白非见久攻不下,心里也觉得有些诧异,他这种手法,自出道以来,还没有人能挡住十招的,可是此刻谢铿却已接了数十招了。
他想起了当初教他这套手法的人,曾说过:“这手法只能攻敌不备,但却往往能将武功高于你的人,伤在掌下,只是这种手法近于有些缺德,能够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可是白非却心怀好奇,因为当初他在学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其中有什么出奇之处,可是后来他一用上了,才发觉其中的威力,于是他更高兴,每一遇敌,便施展这手法来,连自幼浸淫的天龙七式也摒弃不用了。
此刻谢铿心中有了决定,却见白非突然双拳内圈,似乎要打自己,哪知二肘一齐翻出,双双撞向谢铿的左右乳泉穴。
这一招更出人意料之外,谢铿一惊,只得再往后退,因为在这种情形下,连上拔都不能够。
哪知身形刚退,白非双肘一升,双拳自下翻出,带着凌厉的风声,猛击谢铿的胸腹。
这一招更快如闪电,但是却将两人间的距离拉长了,这念头在谢铿心中一闪而过,但这时他身形方往后撤,力道也是后撤之力,这一拳打来,刚好在他根本来不及回力自保那一刻。
这招也正是白非在另一位异人处学来,这种怪异手法里的最后一招,那人曾自负地说:“能避开此招的人,也算是武林中一等高手了。”
原来这种手法,乃此异人自己精研而成,是以连谢铿那么广的眼界,也看不出他的来历。
白非双拳抢出,中指的关节,却稍稍向上突起,原来他在拳中,又暗藏了点穴的手法。
是以这一拳莫说打实,只要指稍沾着一点,谢铿也当受不起,而照这种情况看来,谢铿要想躲开此招简直太难了。
日色阴沉,朔风怒吼,大地呈现着暗淡的灰色,太阳,根本已有许久没有看到了。
黄土绵亘百里,本来还有些灌木之属,经过这一次土崩,越发变得光秃了,于是一望平野,尽是黄土的赤黄之色。
而放眼望去,天上的暗灰,与地上的赤黄,结成一片难以形容的颜色,这或者是因为有风的缘故。
在风砂迷漫中,远处的人只能看到谢铿和白非迷蒙的人影,而根本无法辨出身形的轮廓来。
突然,蹄声急骤,驰来数匹健马,冒着这么大的风,速度仍然惊人,马上骑士中一人突然咦了一声,指着谢铿与白非动手之处说:“想不到在这种地方,竟有如此身手的人在动手。”
另三人随着他手指之处望去,面上也露出惊异之色,另一人说道:“伍兄,你看清了没有,怎的却只有一条人影?”
先前那被称作伍兄的,轻咦了一声,惊道:“先前小弟明明看到是两人在动手,怎的倏忽之间,已是剩了一人呢?”
说话之际,四匹马又放出一段路,只因方向的偏差,是以他们和谢铿动手之处的距离,并没有因此而有缩短。
这四匹马当然都是千中选一的良驹,马上的骑士老幼不一,但却是满面风尘,而且脸上带着精明强悍之色,先前说话的那个人,年纪最长,颔下的胡须已渐渐发白,两鬓更已全白了,此刻突然一圈马头,道:“我们过去看看再说。”
另一人张口似乎想阻止,但见另两匹马已随着赶去,也停住了口,将马缰右勒,也随着赶了去。
迷蒙中那人影仍然屹立未动,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这么急遽的马蹄声似的,那四匹马稍微放缓了速度,在离那人影丈余之处,就停住了。
马上年纪最长的骑士,微一飘身,掠下马来,回头一摇手,阻止了另两匹马上骑士也要下马的趋势,缓缓向那人影走去,可是那人影却仍像没有发现有人走来,仍然屹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那年长的骑士越走越近,口中沉声道:“在下金刚掌伍伦夫,偶游此地,看到兄台惊人的身法,心中钦慕得很,是以冒昧赶来,兄台高姓大名,不知能否告诉小弟——”他止住了话,看到那人根本没动弹,干咳了一声,接口说道:“如果兄台不屑与小弟相交,那——那就算了。”
他话说得十分客气,以金刚手伍伦夫来说,在江湖中也算成名人物,居然肯这么客气地向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说话,明眼人一望而知,他此举必定有着什么用意,只是其中究竟有什么用意,在他还没有说出之前也不会有人知道罢了。
那人影仍动也未动,马上的另三人大半年纪较轻,看到那人影这样,已是勃然作色,其中一个浓眉环目的粗豪壮汉,已经不耐烦地道:“伍大叔,和他啰唆什么,快走吧,我们还有正事呢。”
金刚手伍伦夫仍沉着气,连头却没有回一下,静静望着那人影,心中也有些奇怪,突然心中一动,暗忖:“难道此人已被点中了穴道吗?”
他这个猜测,当然很近情理,因为按理来说,无论如何那人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保持静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