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心里忽又一阵刺痛。
——我已该走了。
——该走的总是要走的。
这句话她说过已不止一次,每次她要走的时候,他都没有阻拦过。
这次他当然更不会。
他从来也没有勉强过别人,更没有勉强过沈壁君。
——她本就不能在这里呆下去,迟早总是要走的。
——可是她能走到哪里去?
萧十一郎看着手里的空杯,整个人都像是这酒杯一样空沈壁君没有看他,连一眼都没有看。
——她心里又何尝不痛苦?可是她又怎能不走?
风四娘忽然瞪起了眼睛,瞪着她,道:“你真的要走?”
沈壁君勉强忍住了泪,道:“我们虽然是一起来的,可是你不必陪我走。”
凤四娘道:“你要一个人走?”
沈壁君道:“嗯。”
风四娘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不行。”
沈壁君吃了一惊:“为什么不行?”
风四娘道:“你连一杯酒都没有陪我喝,就想走了?打破头
我也不会让你走的。”
沈壁君吃惊地看着她,又勉强笑了笑,道:“你醉了。”
风四娘瞪着眼道:“不管我醉了没有,你都不能走。”
沈壁君用力握紧了双手,道:“你若一定要我喝,我就喝,可是喝完了我还是要走的。”
风四娘道:“你要走,也得跟我一起走,我们既然是一起来的就得一起走。”
突听楼梯下一个人厉声道:“你们两个谁都不许走。”
若说江湖中有一半人认得风四娘,这句话当然未免有点夸张。
可是江湖中有一半人都听说过他这么样一个人,也知道她的脾气。
她说要来的时候,就一定会来,不管刮风也好,下雨也好,路上结了冰也好,门口摆着油锅也好,她说来就来,随便什么事都休想拦得住她。
她说要走的时候,就一定会走,就算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一样会走,不管什么人也休想拉得住她。
就连逍遥侯都从来没有留下过她,现在居然有人不许她走。
风四娘又笑了。
她带着笑,看着这个从楼下走上来的人,就像是在看着个小丑。
这个人居然是王猛。
王猛虽然全身都是湿的,一张脸却又干又硬,眼睛里更像是要冒出火来。
风四娘道:“刚才是你在下面鬼叫?”
王猛道:“哼。”
凤四娘道:“你不许我走?”
王猛遭:“哼。”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王猛瞪看她。
风四娘道:“现在我还没有走,只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走。”
王猛道:“你想走也走不了。”
风四娘眨了眨眼,道:“为什么走不了?难道你还想拉住我?”
王猛道:“哼。”
风四娘嫣然道,“只可惜腿是长在我自己身上的,我要走的时候,随便谁也拉不住。”
王猛冷冷道:“腿虽然长在你自己身上,可是你的左腿若要走,我就砍断你的左腿,右腿若要走我就砍断你的右腿。”
风四娘道,“若是我两条腿都要走,你就把我两条腿都砍下来?”
王猛道:“哼。”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着是少了两条腿,岂非难看得很。”
王猛冷笑道:“那至少比脸上多了个大洞的男人好看。”
风四媲道:“你脸上好像并没有大洞,连小洞都没有。”
王猛道,“那只因为我从来也没有限你打过交道。”
风四娘道:“谁跟我打过交道?”
王坯道:“史老二。”
风四娘道:“史秋山?”
王猛道:“难道你已忘了他?”
风四娘道:“难道他脸上已多了个大洞?”
王猛冷笑道:“你为什么不自己下去看看?”
史秋山脸上果然有个洞,虽然不能算很大的洞,却也不能算小。
——无论多大的伤口,只要是致命的伤口,绝不能算小。
事实上,他脸上除了这个洞之外,已没有别的。
风四娘忽然变得很难受。
不管怎么样,史秋山总是她的熟人。
这个人活着时虽然并不好看,也不讨人喜欢,至少总比现在可爱些。
这个人不到半个时辰前,还在她面前摇着折扇,现在……
风四娘忍不住长长叹息,道:“你是哪里找到他的?”
王猛道:“在水里。”
风四娘黯然道:”我本来还以为他忽然溜了,想不到……”王猛握紧双拳,恨声道:“你也想不到他已被人像死鱼般抛在水里。”
风四娘道:“我实在恿不到。”
王猛道:“你也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风四娘摇摇头。
王猛忽然跳起来,大吼遭:“你若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风四娘吃惊地看着他,道:“为什么我应该知道?”
王猛道:“因为你就是凶手。”
风四娘又笑了,只不过这次笑得并不大自然。
无论谁被人当做凶手,都不会笑得大自然的。
霍无病一直在盯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已认得史秋
风四娘道:“我认得的人很多。”
霍无病道:“他是不是也早已认出了你?”
风四娘道:“嗯。”
霉无病道:“他刚才是不是一直都在跟着你。”
风四娘道,“嗯。”
霍无病道:“他既然一直在你身旁,若有别人来杀了他,你会不知道?”
风四娘忽然也跳起来,大声道:“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她跳得比王猛还高,叫的声音比王猛还大。
她真的急了。
因为她自己也想不出,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在这余船上杀了史秋山,再抛下水里去。
史秋山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萧十一郎忽然道:“我知道。”
霍无病皱眉道,“你知道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至少知道一件事。”
霍无病道:“你说。”
萧十一郎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会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让别人把自己的脸打出个大洞来,除非他是个木头人。”他笑了笑,接着道:“史秋山当然不是木头人,是江湖中唯一得到铁扇门真传的高手,若有人再做兵器谱,他的铁扇子至少可以排名在前三十位之内。”
霍无病冷笑道:“你知道的事倒还不少。”
萧十一郎道:“我还知道,就算他是个木头人,若被人抛在
水里,也会有‘噗通’一声响的,这里的人都不聋,为什么没听见?”
霍无病道:“你说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根本不是死在这条船上的。”
王猛抢着道:“若不是死在这条船上,死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水里。”
王猛道:“水里?”
萧十一郎道:“在水里杀人,就不会有声音发出来,所以船上的人才没有听见动静。”
王猛道:“他刚才明明还在船上,怎么会忽然到水里去呢?”
萧十一郎道:“我刚才明明还在楼上,怎么会忽然下楼来呢?”
王猛道:“是你自己下来的。”
萧十一郎道:“我可以自己下楼,他为什么不能自己下水?”
王猛怔了怔,道:“他好好地在船上站着,为什么要自己下水?”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我也正想去问问他。”
王猛冷笑道:“只可惜他已没法子告诉你。”
萧十一郎道:“这个人的确已没法子告诉我,可是史秋山……”王猛道:“你看不出这个人就是史秋山?”
萧十一郎道:“你看得出?”
王猛道:“当然。”
萧十一郎道:“你是凭哪点看出来的?”
王猛又怔住。
这个死人的装束打扮虽然和史秋山完全一样,可是一张脸却已根本无法辨认、你随便在什么人脸上打出这么样一个大洞来,样子看来都差不多的。
萧十一郎道:“史秋山忽然不见,你却在水里捞出了这么样=个人,所以你认为这个人就是史秋山,其实……”王猛道:“其实怎么样?”
萧十一郎淡谈道,“其实你自己现在一定也没有把握,能断定这个人就是史秋山。”
王猛不能否认。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霍无病却冷笑道:“你是说史老二自己溜下水去,杀了这个人,再把这个人扮成他的样子,让别人认为他已死了。”
萧十一郎道:“这难道不可能?”
霍无病道:“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连我们兄弟也瞒住。”
萧十一郎叹道:“这些你本该去问他自己的,除了他自己外,只怕谁也没法子答复。”
霍无病冷冷道:“我还是有句话要问你。”
萧十一郎在听着。
霍无病厉声道:“这个人若不是史秋山,史秋山的人在哪里?”
萧十一郎还没有开口,已有人抢着回答了这句活:“他的人就在这里。”
一个有教养的淑女,在别人说话的时候,是绝不会插嘴的。
沈壁君一向是个淑女,但这次她却破了例。
“就在这里。”
她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却在发着光。
这双眼睛正瞪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史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