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没有睡好觉的。还有南江村的一对夫妻。
黑暗中,杨勇掀动被子,轻轻翻了个身。缓缓地,身后传来了柔声的询问:“醒了啊?”
“嗯。”听到身后的声响,杨勇顿住,又轻轻翻转了回来,张张嘴,打了个无声的哈欠:“你怎么也这么早醒了?”
说罢,打开‘床’头灯,倏地又马上熄灭了:“才四点半,再睡一会儿。”
潜丽琴闭着眼睛,稍++稍往里蠕动了一下,软绵绵的,口齿不甚清晰地说:“怎么睡得着啊?……我这一晚上,睡睡醒醒,不知反复了多少次。‘迷’‘迷’糊糊,似梦非梦的,总想起小麦小时候的事……这一转眼啊,丫头要带‘毛’脚‘女’婿回来了……”
“现在就开始舍不得了啊?”二十多年夫妻,杨勇自然懂得妻子的感受。
潜丽琴轻“嗯”一声,当下承认。尔后又幽幽叹了一口气,说:“人真是奇怪啊……平日里,我总盼着她们姐妹俩能早日落实个好婆家。可现在,丫头真的带‘毛’脚‘女’婿回来了,我又巴巴地想多留她们几年……”
“不用太担心,小麦是个挑剔的人,她看上眼的,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见妻子了无睡意,杨勇索‘性’睁开眼睛陪她闲聊。粗壮结实的胳膊刚伸过去,潜丽琴闭着眼睛便枕了上来,整个动作默契得仿佛练了千万次。
“能不担心吗?这‘女’孩子结婚嫁人,可是第二次投胎,关系着一辈子幸福呢。”
黑暗中,杨勇黝黑的眼眸闪了闪,‘露’出一口白牙:“你想太多了。现在年轻人上‘门’,哪有咱们那会儿郑重其事,大多只是拜拜码头、认识一下而已。小麦不是也这样说吗?……咱们随便自然点就好。”
“你第一次认识你大‘女’儿啊?她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带男孩子回家介绍的人吗?”对杨勇的说辞,潜丽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大‘女’儿为人处事素来谨慎,读书、工作、买房、办***,哪个不是自己说了算。嘴巴上说是和父母切磋商量,实际上每次都只是例行通知报告而已。想来这次也是**不离十。
杨勇无语。这些年,两个‘女’儿渐渐长大,跟妻子要亲近得多,娘儿几个动不动就咬耳朵讲悄悄话,自己反而被边缘了。现在他还真不太懂‘女’儿们的心思。
“朋友也好,‘毛’脚‘女’婿也罢,都让小麦自己决定。咱们睁只眼。闭只眼,先在边上看着就好。”
“嗯。”
“不过,我还是‘挺’高兴小麦自动带人回来的。罗店高山坳的‘洋葱头’,你还记得吧?”
“记得,怎么啦?”
“他有一个‘女’儿,现在华阳读技校。有一天,小姑娘和男孩子上街玩,两人手拉手,亲亲热热吃着同一支冰淇淋,被同村的人远远看到了。那人回去就问‘洋葱头’了:‘什么时候喝你家喜酒啊?’‘洋葱头’不知道‘女’儿偷偷谈恋爱,听了莫名其妙,就说:‘我老婆不让我二婚啊?’”
想起前阵子亲历的天兵事件,杨勇意犹未尽,咧开嘴巴直笑个不停。潜丽琴不明就里,又仔仔细细把话反刍了一遍,才后知后觉明了。睁开眼睛,无聊地白了老公一眼:“厚道点,甭幸灾乐祸!一点都不好笑!你‘女’儿说是说了,但等下若是带回个脑满‘肥’肠的回来,你就哭都来不及了。”
说到这个,杨勇来兴趣了。侧转身子偎着潜丽琴耳语:“应该不会。杨顺、水莲他们匆匆打过照面,说小伙子不错,长得高高大大,‘挺’英俊斯文的。”
闻言,潜丽琴长长吁了一口气,但也只是淡淡地应道:“那最好不过了。”
见妻子还是意兴阑珊,杨勇无奈,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柔声安抚道:“老婆,别这样。高兴点!‘女’儿大了,迟早要嫁人的。你这样子,小伙子会以为自己不受欢迎的。”
杨勇不提不要紧,这一柔声安抚,倒是把潜丽琴心底隐隐的愁绪彻底引爆了。无声哽咽了几下,两行清泪就那么从她紧闭的眼里淌了下来。
“老公,我突然觉得,咱们太对不起小麦了。怀她的时候,家里刚分了家,一穷二白的,连粮食都不够吃。生下她不到一个月,我就生病不能哺‘乳’,那么点的小人儿,就只能靠着羊‘奶’和米汤续命,身子骨也就从小差了别人一大截。”
“再后来,就要逃计划生育。那个时候小麦才满周岁,依依呀呀刚学会喊爸妈,就被送去了罗店。虽然有‘奶’‘奶’和姑姑照料着,但从来没爹嘘寒,也从来没娘问暖。跟个野孩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好不容易从罗店接回来,小麦都会洗衣做饭了,少年老成得仿佛都不需要爸妈了。饶是如此,也只堪堪在咱们身边读了个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又都是一个人在外飘‘荡’,读书、工作、买房,衣食住行,样样都得自己来。现在想想,我们为人父母的,除了偶尔打个电话,居然什么都没帮她做过……”
潜丽琴如是自语着,脸上的泪痕早已‘交’错。说到伤心处,也不去拂拭,任清泪肆意流窜,划过面颊,流过耳际,滴落在枕畔:“老公,小麦在家的时候,可是从来没享过咱们的福,就这样让她嫁出家‘门’,我真的真的很难过……”
这个时候,杨勇也不劝慰了。微亮的光线中,两颊的肌‘肉’紧绷。眼睑低垂着,看不出任何情绪。好半晌,待潜丽琴‘激’动急促的气息平缓下来,他才‘抽’了张纸巾,慢慢帮她擦起眼泪:“老婆,不用担心!我们的小麦很乖,她舍不得怨咱们的。这么乖的孩子,嫁出去,会讨婆家喜欢,会过上好日子的。”
“老公,小麦今天带回来的人。如果合适的话,就让他们早点结婚吧。”突然,潜丽琴抓住杨勇的手,夺过纸巾三两下擦干了眼泪,急急道:“这孩子,越是长大,我就越是心惊‘肉’跳,不如让她早点结婚生子。”
“你怎么说风就是雨啊?”杨勇被吓了一跳,淡淡揶揄地说:“你这么心急,人家小伙子第一次上‘门’,还当咱家‘女’儿降价,跳楼大甩卖呢。小心煮熟的‘毛’脚‘女’婿,被你吓飞了!”
潜丽琴一愣,下意识想想,自己的确太急了。不由“噗哧”破涕为笑,扭捏地轻道:“我这不是第一次碰到‘毛’脚‘女’婿上‘门’,没经验嘛。”
“我也是第一次碰上啊。等下次小茉带人回来,咱们就驾轻就熟了。”
经过这么一闹,夫妻俩睡意全无,看看时间还早,复又躺好,也不急着起‘床’。
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潜丽琴自言自语嘀咕着道:“我啊,想亲手给小麦缝条百衲被当嫁妆,希望她盖了一辈子平平安安、没病没灾。然后,等她生孩子的时候,把她接回来坐月子,慢慢把身体调养好起来。她想吃什么,我全给她买,全给她做,就是要天山的雪莲,我也……”
“嘿嘿。”再也忍不住,杨勇憋笑出声,看来自家妻子的幻想症不是一般的严重。但随即,他又摆了摆手,迭声道:“你继续,你继续……”
但是来不及了。潜丽琴已经侧过身,拿眼睛狠狠瞪他了:“家里有这么大的事情,你当爸的,就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有啊。”
“什么?”
“我在想‘毛’脚‘女’婿会带些什么礼物上‘门’。”
潜丽琴无语凝噎,满头黑线。
这边,提起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杨勇却是恍若无人,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涎着笑脸道:“小麦她妈,我肚子好饿,突然好想吃蹄膀……金黄鲜香的蹄膀啊,炖得透透的,皮酥‘肉’烂,又油而不腻,若加点土家梅干菜,那味道就更香醇了。”
说罢,还煞有介事,眯着眼睛,半真半假地咽了咽口水。
潜丽琴这次真的被逗笑了:“这么馋嘴,你怀孕了啊?”
不理会妻子的明嘲暗讽,杨勇仍旧乐呵呵地说:“小芬老公上‘门’的时候,小哥坐在堂屋里,一个人占着整只蹄膀,配着茅台,吧唧吧唧,吃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我当时在旁边坐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德‘性’!我平时很亏待你吗?你用得着这么馋嘴人家的蹄膀么?两眼发光,好像三年没见过‘肉’似的。”真是个老小孩。潜丽琴愈发觉得好笑。
“这不,都是找乐子嘛。自家买的,哪有‘女’婿供的吃得香。”杨勇倒也承认得‘挺’快:“孙红梅订婚的时候,王志高家出的可是活全猪。‘癞头壳’乐得嘴都咧到耳根子后面去了,还专‘门’请了四个人,给猪戴上红绸‘花’,敲锣打鼓抬着全村绕了一圈呢。苏家如嘴上不说,心里还不是一样眼馋,见人家是一只活全猪,就开口让建芬未婚夫贡献了两只……”
“好好好……”见杨勇愈发滔滔不绝、没完没了下去,潜丽琴识时务地投降了:“不管小伙子有没有送,我今天肯定让你吃到蹄膀。满意了吧?”
说罢,又切切叮嘱了一句:“真是土冒!等下说话注意点,别给小麦丢人啊。还活全猪嘞,很多人家老早开始送支票了。”
对此,杨勇也是振振有词:“这你就不懂了,这叫传统!”
夫妻俩又闲聊了一阵子,闹钟响起,便起了‘床’。尽管夜里千种愁绪,万般感慨,但天明开了‘门’,又都是满面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