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登车出发
从月湖山庄回来后,潜小麦的心情好了很多,整个人看上去宁静悠然,再没了半丝忧伤。
只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仍旧挣扎在漫天迷雾的梦魇里。只不过,从最初的恐惧惊悚缓过神来,她现在已经能够鼓起勇气迎面直击了。
又是一个凌晨…,潜小麦缓缓睁开眼睛,除了气息微不可察有些紊乱,她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噩梦的痕迹。
落地台灯散发出柔和恬静的黄色光芒,枕畔是彭辰英俊外表下略显疲累的睡颜。即便已经进入了睡眠,他也是不放心的,轻轻握着她的素手,仿佛一有动静他就随时醒过来似的。
“真是个傻瓜。”潜小麦微微侧头,满眼柔软地看着他的睡颜。
今晚的梦来得特别地逼真。乌云翻滚的天空中,挂着一弯清凉的弦月,还有一个惨白惨白泛着冷光的太阳。她在苍茫的大地上仰头观望,无能为力,看着它们逐渐不停地靠拢。有浑厚的声音,透过云层清晰传入她的耳内,太阳月亮重叠的那一刻,就是她从这个世界消失的时候。
可是很奇怪地,梦里,她的脸颊蜿蜒了两行浅浅的泪痕,却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现在想来,这几天是白白成了惊弓之鸟。其实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今生爱过,也被人深深爱过,父母健康,弟妹聪慧,纵使梦境成真,她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只是——说好了要执手百年的,天若无情,那她就要负了枕旁人了。
彭辰啊,今生可能会很短,我该拿什么回应你的满腔情义呢。若我负你,来生,假如有来生,我第一个还去茫茫人海找你,好不好?就像歌里唱的,不为你有多好,就为你是你。
迷迷糊糊熬到窗外微明,潜小麦就蹑手蹑脚起来了。只是,手脚才刚刚触碰到床沿,彭辰就机警地醒了:“怎么起来啦?要喝水吗?我去倒……”
潜小麦摇摇头,转身将他坐起的身子按回去躺好,说:“时间还早,你再睡会儿,等下我叫你。”
“那你要去干什么?”
“给你做早饭啊。”
这话听得彭辰着实呆愣了两秒,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潜小麦就披上外衣下了床。
彭辰不可思议地揉揉惺忪的睡眼,问:“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哦。”仿佛听不懂他话里浓浓的疑问和打趣,潜小麦点头轻应了一声,顾自笑笑转身出去了。
说来惭愧,她纵有一身厨艺,却从来没有时间专门为他做过饭菜。偶尔下厨,多半也是节假日应挑嘴的弟弟的要求,做出的菜式自然也不是他的最爱。彭辰对此从来没有吱唔过,反而在“新彭记”包揽了她三餐的饮食。而今想来,他的付出真的远比她多。
早饭简单而不单调,做的是潜小麦最拿手的鸡蛋面。
舀了几勺南江家里磨制的蕃薯淀粉,打入几颗草鸡蛋,再兑入少许山泉和调料细细打匀了。然后打开平底锅,倒入少许植物油,煎制出一张张又薄又Q的圆饼。末了将所有圆饼汇聚整齐,切成一指宽的面条放入碗中备用。
待得旁边炉灶的鸡汤熬成了,鲜亮醇香的汤汁合着翠嫩的青菜倒入碗中,两碗色香味俱全的鸡蛋面就完成了。
潜小麦穿着围裙在厨房忙前忙后,直至鸡蛋面端上了桌,彭辰还是有些不太确定地受宠若惊:“你确定,今天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刚刚,他翻遍了记事本和备忘录,确定今天既不是节日、也不是纪念日,前后思量,怎么都猜不到她突然这么隆重准备早饭的原因。
潜小麦随口给的理由很简单:“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今天天气好,恰逢心情不错,就想自己动手做早饭了。”心底却是一阵猛揪,他愈是少见多怪,她便愈是有愧于心呵。
不过,她说的倒也是实情。今冬华阳的第一场雪虽然只稀稀疏疏飘了两三个小时,却也仿佛把天空里最后的那点雨水飘完了。早上起来,惊喜地发现,阴霾了月余的天空居然放晴了,让人心情不由自主跟着好起来。
彭辰对这顿特制的早饭相当捧场,一碗下肚,赞不绝口地感叹:“你说,‘新彭记’的厨师怎么就想不到去开发这种简简单单、吃了又暖又饱的家常面食呢?”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厨师们都忙着挑战高难度的名贵菜肴,哪里看得上这种市井乡下的家常面食。”
“可是我很喜欢哎,相信一定会有不少人跟我是同样的想法。”
潜小麦哂然:“你这是‘爱屋及乌’,自然觉得味道鲜美,别人可不一定这么认为。喜欢的话,我常常给你做就是了。”
闻言,彭辰笑咧了嘴,真是一个可爱的“屋主”啊,愣是把一碗家常面食做出了平淡幸福的味道。尽管她的建议很****人心,但最终他还是很克制地摇了摇头,说:“不用了,做饭太辛苦了。为了这碗鸡蛋面,你早上都少睡了两个小时。现在不困吗?”
“不困。我现在吃饭嘛嘛香,精神好着呢。”潜小麦拍着胸脯保证。也许是考虑到了最坏的结果,她现在不再患得患失,反而有点像傻大姐一样大无畏了。管它呢,自己好好过日子,随便噩梦怎么折腾。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而已。
日子随着时钟的摇摆慢慢流逝,明天,明天的明天,明天的明天的明天过去了……
潜小麦每天上班下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好几个明天以后,她没有等来世界末日,倒是送别了培训班的孩子。
农历十二月第三个周六,彭辰和潜小麦一起去了“可爱的你”。
今天是华阳市中小学寒假的第一天,也是“可爱的你”孩子们正式启程去上海接受治疗、验配助听器的日子。
因为还没到发车时间,这会儿,孩子们正三三两两指手划脚在一楼大厅玩闹嬉戏着,脸上满满的都是即将远行的雀跃与兴奋。
与平日清静的环境不同,今天的大厅除了孩子们依依呀呀的玩闹声,还被众多前来送行、陪同出发的家长挤了个水泄不通。
陈默的办事效率非常高,和刘飞鹏碰头后飞了趟上海,约定医生,敲定时间,预算经费,安排饮食住宿,通知家长做准备,等等。钜细靡遗,短短的时间里,不需要潜小麦操心,一项一项计划周密地把具体事宜都落实到了实处。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按部就班、素来做事情有条不紊的人,此刻却被逼退墙角,招架不住尴尬地红了脸。
曹山的爸爸往他怀里塞了一大袋高山瓜果。这个清贫困苦面前从来不弯腰的倔强汉子,此刻激动得连连哽咽:“陈同志,你真是我家小儿子的救命恩人啊。这孩子苦哇,受了这么多年的罪,现在总算是遇到贵人了……”
某个孩子的妈妈不甘人后,喘着大气挤过来,直接把一条羊腿放在了瓜果袋上,用她那特有的高山方言大声嚷嚷:“大兄弟,你真是南无观世音转世啊……”
在场的工作人员听了,无不被这种原汁原味儿的群众语言雷得满头黑线。不过,他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每个人面前都挤了一堆在“笨拙”表达着千恩万谢的家长。
心有灵犀,仿佛事先约好似的,今天的家长都把自家最拿得出手的礼物包了十来份。凡是看见在“可爱的你”出没的知识份子形象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使出浑身解数就塞上一份。这不,就连他们并不太熟悉、刚刚进门不久的彭辰和潜小麦手里也被塞了好几个形状各异的袋子。
好在,这种你推我塞的冏况并没有持续很久。承包的巴士班车在“可爱的你”门口缓缓停下,众人便开始着手登车事宜了。
本着“家长就近照顾各自孩子”的原则,座位的安排都是一对一的:即一个孩子挨着一个陪同家长坐。
潜小麦携同教职工站在登车口附近,挥手目送孩子和家长有序登车。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心里都明白,前路漫漫,现在仅仅只是个开始,更艰巨更繁琐的语言康复训练还在后面摆着。在场的教职工谁都没有说大话,胸臆翻滚的祝福话语很多,最终却都转成了最最普通平常的叮咛:“注意安全”“好好听家长的话”“一切听从老师的指导”……
轮到曹山和周燕儿时,两个孩子临行依依,黏在潜小麦身边不走,齐齐把目光锁定在了她的身上。清澈眼眸里不自觉流露出的兴奋、羞涩和依恋,令潜小麦有股将他们纳入羽翼好好呵护宠爱的冲动。俯身轻轻给了他们一个拥抱,玩笑地摸了摸他们的头发,用手语比示道:“到了上海,要坚强勇敢,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哦。姐姐在华阳等你们的好消息。”
“姐姐不去吗?”两个小家伙虽然不知道在那座传闻中的摩登城市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但看她这么比示要求,无条件信任地点头答应了。
“姐姐要上班,在华阳给你们做总后勤也是一样的。”潜小麦定定凝视,又恶作剧地轻轻勾了勾他们的小鼻子,逗得两个小家伙一阵咯咯轻笑。
他们可能不知道,此番上海之行,他们是肩负第一个“吃螃蟹”重任的。其他孩子的身体条件虽然不如他们优势,却也是可以达到接受人工耳蜗手术标准的。之所以先让其他孩子验配助听器接受语言康复训练,为的是要有十足的把握再进行手术。而他们,最具条件优势的两个孩子,无可争议地就被推上了风险的最前端。
潜小麦的心里不是不矛盾,理智告诉她总要有人第一个“吃螃蟹”,但任何手术都是具有风险的,更何况是这种非常精细高难度的耳科手术。想起手术说明书上的条条风险提示,她这个成年人都冷汗岑岑、****发软啊。
现在,万事俱备,他们该做、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告一段落。接下去就是按部就班,跟在医生后面配合行动了。
“曹山,燕儿,过了年,你们又要大一岁了。告诉姐姐,你们有什么新年愿望?”潜小麦问。根据预计的情况,他们两个人手术后会在上海呆上相当长的时间专门进行语言训练。这个年,是肯定不能在老家过了。不如趁现在问清楚了,届时好给他们一个惊喜。
看懂了她的手势,曹山抠抠鼻子,仿佛想到了什么,嘴角漾开一朵羞涩的笑花。但结果却是什么都没说,反而低头全神贯注看起了脚上今天刚换上的崭新运动鞋,仿佛上面画了花似的。
倒是旁边的周燕儿性格略显活泼,马上冒出星星眼,连说带比地回答了:“像你……漂亮……香香……”
潜小麦听了一愣:“燕儿是想要衣服和香水吗?”
还不等周燕儿回复,旁边几位教职工就忍俊不禁,走过来抱起周燕儿,亲昵地碰了碰她的额头,说:“原来,燕儿这幺小就‘好**’,专门喜欢漂亮、香香的姐姐啊?”
这个时候,孙红梅和王志高也提着行李箱过来了。看到这种情况,也呵呵笑出了声,打趣道:“潜小麦,恭喜你拥有了人生第一位‘麦粉’啊。”
夏天以来,满大街走的有“玉米”,有“盒饭”,也有“凉粉”。这下子,“小吃家族”突然又冒出一个新成员“麦粉”,还真是可喜可贺啊。
周围的轰笑声越来越大了。教职工们笑眯了眼,连带着一些不明就里的家长,见他们笑得开心也莫名跟着咧开嘴巴哈哈大笑起来。潜小麦看在眼里啼笑皆非,面对这么多的家长和孩子,此刻,她还真不知道该作何表情才算妥当。
岁月是多么惊人地相似啊曾几何时,她的目光也不由自主随着那些光鲜靓丽、知性优雅的身影转。同为女人,她艳羡她们的睿智,她模仿她们的言行,甚至暗暗把她们设定为自己努力的目标。而今,一切的情景似曾相识,只不过位置斗转星移,她变成了那个被喜欢、被艳羡、被崇拜的人。说一点都不开心自豪,那绝对是打官腔的假话啦。
“真是两个可爱的小家伙啊。”等到他们闹够了,潜小麦微笑目送曹山和周燕儿上车,转身面向孙红梅和王志高。由衷地说:“到了上海随时保持联系,一切就拜托你们了”
此次上海之行,陈默领队,统筹全局。孙红梅和王志高作为他的左臂右膀,自然担负着协助执行的重任。而刘飞鹏,作为医学专业人士,熟知医院各项体制,又有熟悉的专业人脉支撑,也将于手术前几天请假飞往上海协助。这样的团队组合,是值得她托以重任的。
对她的恭敬说辞,孙红梅背向无人处不雅地撅了撅嘴。王志高则双手搓掌,明显有些不自然,说:“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咱们什么关系啊,干嘛说得这么客气见外呢。”
哪知,潜小麦听了,非常不领情,还好像突然变成了听不懂他话中意思的愣头青,愈发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说:“搞清楚哎。我不是在跟你们客气,我这是在郑重地拜托你们。孩子们到了上海,容不得半点马虎,我要拜托你们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去应对。只许成功知道吗?”
王志高被说得哑口无言。孙红梅则怕了她连日来紧张兮兮的碎碎念,迭声道:“知道了,知道了。前天讲,昨天也讲,耳朵都被你念出茧来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小心彭辰烦你。”
“臭丫头,你才惹人烦呢。”看着飞快窜上车的两条身影,潜小麦微嘟着嘴,挥挥拳头以示送别。却没想到,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尽数全落入了二楼落地窗后彭辰的眼里。
室内空气凝肃,陈默正在低声口头报告着“可爱的你”的财务开支状况。
见下面众人登车完毕,行李也大致摆放整齐了,彭辰轻轻抬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沉声道:“你们先出发吧到了上海,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联系。对小麦……凡事悠着点说,她最近状态不太好。”
“知道了。”陈默轻声应下。人如其名,禀持他一贯的沉默是金,并不多问。
彭辰点到为止,从随身的挎包拿出一个黑色的袋子递给他。难得多话地叮嘱了起来:“这个你拿着,是我和沈周的一点心意。外面的事情多,你该打点的打点,该应酬的应酬,务必要确保万无一失。小麦心理脆弱,经不起折腾的。”
“是。”陈默自然明白,这最后一句才是重中之重。大致知道黑色袋子里装的是什么,打开一看,果然是几捆粉红现钞。
“小麦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放心吧。不会让她知道的。”
房门带上,两人先后出去了。一阵风过,窗帘轻轻飘动,下摆的串珠缀饰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响。一切空灵阗静得这里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