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冬天,南江乡校一年级小朋友最大的噩梦就是剪头发了。
起因是,蓝亦凤在自习课巡察时,不小心看到长辫子的方英头上爬出了虱子。尔后,她又下意识地环绕班级踱了一圈,发现不少女生头上或多或少都长了白花花句点大小的虮子。
蓝亦凤沉着脸回到讲台,拿起教鞭“砰砰”就是几下子,直拍得粉笔灰纷纷扬扬舞个不停。良久,她才冷冷宣布:“从明天起,三天内,女同学全部去把头发剪掉,标准是齐耳不过肩。”
话音刚落,女生们无不惊慌失措地相互张望,只是迫于师太的威力,不敢尖叫出声。
潜小麦倒吸一口冷气,眼睛快速扫了教室一圈,发现大凡女生都留着长发,而且大部分都长及腰背。小女生头发太长,农户人家又疏于护理清洁,尤其现在大冬天的,烧水洗头可是个大工程。听说那东西会飞,一旦发现有同学头上长虱,那女生间耳鬓厮磨蔓延开是迟早的事。
潜小麦突然浑身鸡皮疙瘩直哆嗦。看来周星星绝对是强人一枚啊,她是死也做不到,指着那恐怖恶心的东西大叫“小妃”。是以,潜小麦坚决拥护师太的英明决定。
放学钟声一响,蓝亦凤前脚刚刚踏出教室门。方英就被一众女生包围,直接晋级为罪魁祸首。有(2)班的女生也哭丧着脸跑进来纷纷指责,原来张雪梅视察情况后也决心效仿蓝亦凤,这可让每天变换着发式爱打扮的女生们杯具了。
回到家,在大门口遇到了正在闲谈的潜丽琴与蓝妹儿。一说情况,两人就急急忙过来翻头发。还好,素来梳洗勤快的潜小麦头上没有。但潜小芬就没那么幸运了,一扒开浓密的头发,雪花白的虮子就暴露了。蓝妹儿一巴掌重重拍在她的后脑勺上,骂骂咧咧回屋拿了剪刀“喀喀”就是几下,潜小芬还没来得及抗议,辛苦留了四五年的辫子就寿寝正终了。
潜丽琴倒是希望女儿能继续留着长发的。以前女儿不在家,自己从没给她梳理过头发。后来回来了,她就不时变着法儿给她换发式,把女儿打扮得整齐漂亮,这是一种与养儿子迥然不同的乐趣。但老师既然明说了,那家长唱反调似乎就不明智了,于是,也回房拿了剪刀准备动手。
谁知,潜小麦却从潜丽琴手里夺过剪刀,甩甩马尾朝外间走去,边走边说:“我找奶奶给我剪去。”
屋里头,潜家奶奶听说了很是奇怪:“怎么不让你妈给你剪呢?”
潜小麦中规中矩地答:“奶奶手更稳啊。我喜欢奶奶给我剪。”事实上,自己一直找不到与奶奶的共同话题共同事项。全家人中,就数跟奶奶打的交道最少了。
潜家奶奶也不推辞,接过剪刀,拿了自己的牛角梳,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轻轻捋顺了孙女的长发,道:“真是一头好头发啊,又黑又密,剪了真可惜。”
潜小麦细声细语接了话茬:“以后长大了可以再留的。现在留太长了,妈妈很费心思。”
“嗯。”潜家奶奶点点头:“现在要上学,早上会来不及打理。大冬天洗完头被风一吹,也容易冻着,短发反而容易处理。”
有冰冷的剪万穿过头发,偶尔触在颈脖子上,凉飙飙的,潜小麦无端打了个哆嗦,这奶奶眼神儿到底好使不?
潜家奶奶也不再言语,几大剪刀下去断发轻舞飞扬着纷纷坠地,留下的稍稍过了耳际,脖颈刹时灌进一股凉嗖嗖的冬风。尔后,潜家奶奶愈发剪得耐心细致,横、竖、远、近各个方位都细细观察琢磨了一番,才又分成一股一股慢慢修齐。
屋子里好久一阵都没有声响,只听得剪刀轻轻的“喀嚓”声。良久,潜家奶奶一边修着头发,一边爱怜地自言自语开了:“虽然你爸那人跟我不亲,但你姐弟俩我还是疼到心窝里的。这几个月下来,看你做事说话都挺乖的,看来你罗店爷爷奶奶把你教得很好。”
潜小麦略略思索,细声细语地问了:“奶奶,为什么不喜欢爸爸呢?”
潜家奶奶没想到这幺小的孩子竟会一语中的,微微愣了下,才道:“不是不喜欢,是你爸做事情太死板太独来独往了。像这次的电视塔争地,村子里就没有一个人帮你爸说话,别人看你爸是外地人,都纷纷上来欺负一把……但你二姨夫就不同了,这次的事儿损人不利已,他做得过了点。但他毕竟是南江土生土长的,说一句话应和的人就很多。以后咱家有了什么事,还得你二姨夫出面帮忙,你们要对他们家好点儿。”
潜家奶奶停了一会儿,又重重叹了口气,声音越来越轻了:“你爸他在南江撑不起事。再说……他跟我们老两口也不亲近……”
原来老太太心知肚明啊。而亲人间这种没有冲突没有矛盾的隔阂与心结,最是让人无奈伤神了。
潜小麦听了心里涩涩地发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故作天真眨眨眼,说:“奶奶,爸爸把我们养大了,我和小海好好念书学本领,以后家里有什么事,不用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