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胜了!大周胜了!明威将军率兵冒雪夜袭敌营,阵斩北燕大将宇文林涛!“
马蹄声踏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传令使的声音回荡在驿道山间。积雪没过了马蹄,每一次踩踏都会带出雪下的泥浆与冰渣。传令使不顾雪地打滑,扬鞭快马疾驰,和着马嘶高声宣布这场战役的胜利。
打了一年有余的凉朔原争夺战终于以大周夺回凉朔关,北燕大将宇文林涛被阵斩的结果落下了帷幕。
彼时连续缠绵玉京以北一月的大雪骤停,光从如灌铅一般低垂的浓云中破出。连绵一冬的雪灾终是到了头。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打了胜仗的消息似乎像是给这个老迈倾颓的王朝注入了最后的活力。黎明的第一丝光透空而来,远方玉京城中传来低沉如龙吟一般的晨钟像是濒死老人喘过气一般的猛力长舒,随后趋于平缓。
朝鼓三声后,大周东宫的后侧门缓缓开出一条仅能过一人的小缝儿。暗血色的宫墙高耸,四周枯萎的树杈在雪地里投射出森然的影。
门缝后钻出一个略佝偻的背影,那是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太监。他提着一盏宫灯,小心翼翼的将足下积雪踩平了,回过身道:
“九殿下,老奴便送至此处。今儿太子听闻凉朔大捷,吩咐老奴备宴盛待兰相爷。”
门后的人伸出一只手,在飘摇烛光下竟是冻疮满布,对比起一只手缩在狐皮暖手捂的老太监,手糙的竟是连个宫人都不如。
他一面接过太监手里的宫灯一面自怀中掏出一小巧锦囊放在太监的暖手捂里:“真是谢过徐公公了,这点儿银钱你收着……还需劳烦你往内务府打点打点。”
徐公公一面掂了掂那锦囊一面心道这九皇子当真是天真无比。他一个随侍太监能在这宫里说上什么话。在这宫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也不过是个随侍太监。他自暖手捂中掂了掂锦囊的分量,想着有钱不要白不要。反正九皇子无权无势,能在太子殿下手中活下来已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有口饭吃有个住处已是太子殿下对其最大的仁慈。
思至此处,徐公公不禁连同想到了自己,心底不禁生出了三分悲凉。对比起自己,这九皇子或许过得还不如自己。眼看着圣上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太子殿下大权在握,一旦登基将九皇子除名于皇室,以后怕是过得连个太监都不如。
徐公公捏紧了手中的钱袋子,心想这大概就是命。若说可怜,只得叹九皇子小小年纪便要永远被压在这锦绣地狱的最底层永不超生。回头看去。身后的人裹着一身棉布的素色披风自门后走出。
那是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紧紧的裹住了身上单薄的披风将脖子缩进了领子以抵御寒冷。先前还下着些雪,连带着他发上还积着一些雪粒子。堂堂皇子,竟是连把伞都没有。
他手中的宫灯被寒冷的晨风吹得飘摇不定。明灭灯火下,他仅露在领子外的半张脸被烛光映射出惨败的腊色。可同他外表瘦弱潦倒不同,少年有着一双异于中原人的深碧色瞳子。
那双瞳仿佛透着光的墨玉,幽幽碧色浓的有些妖异。似墨非墨,仿佛眼中含了远山青黛潋滟春水。
再向上看,见少年眉弓极高,眉峰若剑,观之眉眼,竟无端的生出几分凛冽肃杀。这分明是极傲的面相,此时敛下眼柔声道谢。徐公公总觉着这九皇子不像是在这深宫中依附太子苟延残喘的病猫,反倒是像静观猎物的猛兽,如狼如狮。
徐公公被自己这等想法吓了一跳,心想自己可真是疯了魔——
九皇子萧锦棠,母亲不过是教坊里豢养的胡人舞姬。
宫中从来是母凭子贵子凭母贵,二者荣宠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这胡姬无名无姓,身份低微连个扫洒宫女都不如。不过是宫中教坊收的府婢。一朝献舞于花朝,因惊世之貌受圣上一夜宠幸。也算得胡姬肚子争气,一夜承幸便怀上了龙种。
彼时圣上沉迷炼丹修仙不问政事,膝下前八个皇子早已长大成人为太子之位争的不可开交。后宫之中位分高的嫔妃也绞尽脑汁辅佐儿子夺嫡。因此无人注意胡姬肚子里的孩子,也幸得如此,胡姬才得以在后宫之中平安产下了九皇子萧锦棠。
萧锦棠虽是皇子,可因母亲出身卑贱加之年纪差了几位皇兄太多未受夺嫡之争波及,也算得上是大幸。
而胡姬因产子有功被封为嫔,赐字俪。不过两年,又诞下一女锦月公主。
常理来说,俪嫔在这深宫中已儿女双全。此生荣华已保。虽无大权,但有生存地位在后宫之中无人能威胁。可就在锦月出生不久,皇长子萧锦辉登上了太子之位。
太子一入驻东宫,便将兄弟手足连同其母家一同连根拔起,株连满门。手段之残暴令朝臣为之胆寒。
无论手足兄弟当年是否参与过夺嫡之争,一律抄斩,圣上清修不问世事,面对朝臣控诉,只一句轻飘飘的:“孤已下旨令太子监国。”便搪塞了过去。
萧锦棠此时不过四岁,算是刚刚知事儿的年纪。萧锦辉以雷霆手段诛杀自己手足兄弟后才想起有一个小了自己二十余岁的小九弟。
所以当萧锦辉亲自来到俪嫔所住的棠棣阁时,俪嫔闻太子驾临,淡然整装出门相迎,道孩子无辜,恳请太子殿下高抬贵手,饶锦棠锦月一命。
萧锦辉从未见过这位俪嫔,只当她只是一位普通以色侍君的舞姬。可第一眼见着俪嫔时,见惯美人的萧锦辉亦不禁为之华艳气度心中一动。
鎏金云鬓,瓷肌玉骨,眉似华羽,眸含春山。俪嫔盈盈一跪饶是风情万种。如此倾世美人垂泪恳求一个男人,这怎不能令人心生怜悯?
萧锦辉不敢再看俪嫔,心中隐有薄怒。他从来认为女人不过是男人的装饰或者收藏。能被之影响的都是些懦夫。见俪嫔长跪俯首于地,只道是妇人愚见,不值为之思虑。俪嫔见萧锦辉面色不善又不言语,叹息一声便欲告辞将锦棠锦月交出。只求太子殿下留半刻时间给母子分别。
萧锦辉挥了挥手允了诺,俪嫔告了声礼儿便回了里屋。半刻过后,俪嫔未出,也没见着小皇子。萧锦辉心底恼怒正欲令人破门抢人之时,却听得里屋一声哭嚎,两个孩子的哭声霎时响彻小小宫室。惊得萧锦辉拔步就往里走。
太子随行的宫人一面将棠棣阁中的宫人往外赶一面将主寝殿的门推开。却只见得朱钗环佩华衫委地,女人修长素白的脖颈像一只垂首的鹤,绣着云雾金翅的锦缎悬于梁上,她就挂在厅前,彷佛放鹤归原。
她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封信,而年幼尚不足凳高的萧锦棠与萧锦月正哭着跳着想抓母亲的娓娓飘动的裙摆。
萧锦辉呆立门前,他委实没想到如此柔媚华艳的女人竟如此烈性。而俪嫔手上的遗书内容更是令人心下撼动,她愿以母命换子命,上书自知太子忧嫔妾妖颜惑主,故自裁谢罪。若此锦棠锦月无依无靠,恳求太子放弟妹一条生路。哪怕无名无分也可。
一向不念兄弟之情的萧锦辉看着自俪嫔手里拿下的遗书犹豫了,转眼又见着抱着母妃尸身哭的凄凄惨惨还不明所以的弟妹。太子殿下终是动了丝恻隐之心没对萧锦棠下手。可不曾想的是,萧锦辉为了以绝后患,竟是将萧锦棠打上了奴隶烙印,面上实常传萧锦棠去往东宫作一面兄友弟恭。暗地里却让萧锦棠代替自己做些谋刺之类的见不得人的事儿。
远方天际已微微泛起了鱼肚白。萧锦棠伸出缩在披风里的手搓了搓提灯的那只手。清晨天寒,也不知萧锦辉允诺的两石银丝碳送来了没。
萧锦棠兄妹自幼便缺衣少食,身体自是不好。且宫中没人看得起这对名义上的皇子公主,分例能克扣便克扣。更逞论宣太医了。今年的冬天尤其寒冷,大雪连下三月,内务府下发的炭又不足。公主一次伤寒便断断续续拖了快两个月,这怎不让萧锦棠心焦。
再说萧锦月眼见着就快十三岁了,就连宫中伴着他们长大的小宫女都开始拔了个子长了腰肢,一个个都跟初春的柳树似得。就剩下公主殿下瘦小干瘪的跟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一样。
萧锦棠思至此处,不由得回头望了眼身后深幽的宫道。
长长的宫道一眼望不见底,往远了看尽是阴森的影。仿佛正应着这巍峨宫城是一丛锦绣地狱的理儿。
萧锦棠咬了咬牙,转身便走。他必须活下去,为了锦月,为了自己,他不能轻举妄动。哪怕他再恨萧锦辉,也必须笑着陪这位长兄演这出兄友弟恭。
他是萧锦辉的刀子,也只能当一把听话的刀子。哪怕是为了复仇,他也必须活下去等待时机。
萧锦棠思至此处,暗自在心中告诫自己要忍耐。哪怕不为自己,也要为了锦月——
若是自己死了,那锦月也难逃干系。萧锦辉纵是权势滔天,总是有漏洞的。
正当萧锦棠沉思之时,却听得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
且不说这天还未亮,就是东宫后的这条暗巷整座宫里的人都没多少知晓的。萧锦棠眉头微皱,提着灯便往那声响处摸过去。
暗巷四周有许多分叉的死胡同,平日里这地儿又没人来更逞论有人来打扫了。搞不好这声响是受不了冻的野猫上下折腾觅食。
萧锦棠摸索着往暗巷走去,心道可能真是自己想多。也不想想这是个比冷宫还偏僻的地儿。可萧锦棠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转身便见着胡同里有个穿着锦衣绣裙的女人把脖子往挂树上的麻绳圈儿里套。
冷宫里的女人大多都死于绝望,宫中离冷宫近的暗巷时不时便会拖出一两具尸体。但这正欲上吊的女人穿着华贵,却又不像是哪宫的嫔妃。光看这女人蹲在树杈上准备套着脖子跳下来的狠劲跟身手就更不可能是这宫里娇生惯养的花儿。
萧锦棠正琢磨不定要不要救人。却只听得一声尖啸破空而来,惊的萧锦棠下意识将手中宫灯甩出去抵挡。
袭来的是那条女人用来上吊的麻绳。
被甩出去的宫灯在半空中被抽的粉碎,灯油火芯四散开来燎着了萧锦棠身侧的残枝枯叶。
萧锦棠震惊的看着树梢上的女人。只见那女人不知何时已解下了绑在树杈上的绳子,她将绳子盘绑在自己腰际,用来上吊的一端系了一个活扣。当时袭来的便是这活扣,目标是萧锦棠的脖子,只要这女人将这活扣套上萧锦棠的脖子。不消片刻,吊死在树上的就是萧锦棠。
女人稳稳的站在树杈上俯视着萧锦棠,手一抖便见那索命活扣如蛇一般窜回了女人手里。她一面将冗长华丽的襦裙系在大腿侧一面死死盯着萧锦棠,宛如一只凶狠妩媚的母豹。只要树下的猎物胆敢有一丝轻举妄动便会以雷霆之势取之性命。
萧锦棠咬着牙,他体力不好,力气也比寻常男孩小的多。萧锦辉让人教他的尽是些贴身行刺的刺杀之术。讲究的就是一个防不胜防和一击必杀,但这女人用的是北燕人惯用的套马技巧,且是个中高手。若是硬来,怕是这女人一脚便能叫自己骨断筋折。
北燕无论男女皆是马背上的战士,男儿套野马,女儿驯野马。一手套马索使得出神入化。但女人手臂力量不足,只得借腰力作辅助,故常将套马索绑在腰上。
借着火光萧锦棠才勉强看清女人的模样。星星点点的火光下女人修长矫健的小腿紧绷如弓弦。哪怕她不使手上的套索也可从树上一跃而下三两下将自己打倒。
正当萧锦棠思衬着如何开口时,女人却垂下手,疑惑的看着萧锦棠:“你…你是胡人?哪个部的?”
萧锦棠闻言一愣,不过瞬刹便知是女人看见了自己的眼睛,以为他是个胡人奴仆。
他抬头看着女人,试探性的往前走了几步才开口道:“我不是胡人,我是…九皇子萧锦棠。”
可不曾想话音刚落,便见着女人脸色霎时一变。萧锦棠还未有何动作,便见着女人将绳子一甩,那活扣便如电一般窜出往自己面门袭来。
这分明是下死手的架势,招招夺人性命。萧锦棠心底慌乱,又不知道自己何时招惹了这样的仇家。但来不及细想,那活扣来势凶猛,萧锦棠只得就地一滚躲了过去。
女人见一击未中,心中冷哼一声,道这小皇子还算有点功夫,反应到挺灵敏。
萧锦棠心知不能硬拼,但就着躲避的时机粗浅一想,却觉事情并非毫无转机——
这女人来历不明。且听说自己是皇子才怒下杀手。父皇多年不理朝政权力早已被朝臣太子逐渐架空。行刺圣上倒不如行刺太子来的有意义。
但没时间让萧锦棠多想。女人见萧锦棠爬起来扶着墙欲退出暗巷,不由得冷哼一声,一个纵跃自树梢跳下,轻盈矫捷如豹。
只见她落地起跳,修长有力的腿直往萧锦棠面门袭来。
萧锦棠咬了咬牙,突然转身向女人扑了过去。
女人本以为萧锦棠会避开这一击,却不想他似同归于尽一般向自己冲了过来,可自己已经跳起在半空,怎么都无法躲开萧锦棠的冲撞。
积雪混着残枝败叶飞溅而起,女人被萧锦棠撞倒压在地上。萧锦棠喘着粗气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不仅是紧张,他腰侧被女人狠狠踹了一脚,疼的他几乎说不出话。
他反手将女人的手腕反绞在她头顶,女人奋力挣扎却收效胜微。若真想挣扎出来,怕是手腕连着手肘都得一并脱了臼。
女人被压在地上吃了一嘴的雪沫子。她挣扎着吐出嘴里的雪,回头一口唾沫喷到萧锦棠脸上:
“东周的两脚羊崽子,有种你就现在杀了老娘!”
萧锦棠喜洁,被喷了一脸唾沫自是不好受。可女人挣扎间大袖滑落,露出了蜜色手臂上的烙痕——
那是属于萧锦辉太子的奴隶烙印。
那烙印显然是刚烙上不久的,伤口红肿不说,因刚刚一番打斗,刚结痂的伤口崩裂,流出混着脓的血。
女人见萧锦棠看着手臂上的烙印,更觉心中屈辱。她一咬牙,趁着这一分神拼着骨断筋折翻身一脚夹住萧锦棠的脖子反将萧锦棠压制在了地上。
情势瞬间转换,萧锦棠心知女人只消将双腿一绞便能扭断自己的脖子。可和女人预料的惊慌失措不同,萧锦棠反倒是冷冷的看着自己:“杀了我对你没好处,洛央郡主。“
知萧锦辉喜美人。北燕投降时便送来了几位北燕美人。再加上刚烙上的奴隶烙印,除却被萧锦辉玩死的几个北燕女奴,便只剩下了这位出身高贵的北燕郡主。
也算的耶律洛央可怜,她的未婚夫便是那被明威将军阵斩的宇文林涛。宇文家族失了主心骨自是树倒猢狲散,北燕皇族亦是和东周一样。只有落井下石没锦上添花的。
为了彻底扳倒宇文家族,这位可怜的郡主便成了身份低微的女奴被送往东周。
耶律洛央闻言一愣,旋即冷笑:“知道我身份又如何?我可没打算让你活着回去给你的太子哥哥告密。”
她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欲捂住萧锦棠的口鼻,恨恨道:“你们萧家的人我做鬼都不会放过,反正也横竖是个死,拉一个姓萧的垫背也算赚了。”
萧锦棠偏过头狠咬了一口耶律洛央伸来的手,疼的耶律洛央反手一耳光扇在了萧锦棠脸上。
可还不等耶律洛央再出手,萧锦棠忽道:“既都不想放过,那何必杀我这无足轻重之人?”
耶律洛央咬牙,想直接扼死萧锦棠叫他闭嘴。可萧锦棠反倒是笑了,像是感受不到脖子上逐渐收紧的手一般:
“若是我,便杀了萧锦辉。这大周没了他便算垮了一半。杀一人,怎对的起死去的北燕将士?“
耶律洛央咬了咬牙,不予理会萧锦棠。东周人素来奸诈狡猾,满口花言巧语,这不过是这个将死之人的垂死挣扎罢了,他说的倒轻巧——
杀萧锦辉?她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奈何不得东宫之中随处隐藏的暗卫。
萧锦棠只觉扼住自己脖颈的手愈来愈紧。他急促的吸着气,声音近乎是从齿缝中逼了出来:
“若是我,便要亡了他的国以作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