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注我定?看来郡主对此局输赢胸有成竹啊。”那道士语调不疾不徐,话上听着是忌惮楚清和的身份,然面上端的分毫不改色,对比起王公子的面如土色诚惶诚恐,好似楚清和的身份于他而言无甚紧要一般。他一面微微起身伸手向前去探那骰盅一面道:“是五局三胜还是三局两胜……亦或者是一把定输赢?”
“三局两胜罢。”楚清和爽快应道,她笑的狡黠,心道得狠狠敲打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道士:“小道爷,赌注如何可想好了?只是你的本钱,足够与本郡主赌么?”
那道士闻言,自是听得出楚清和让他掂量好自己的分量再定赌注的言外之意。他一面将手中骰盅摇了摇一面伸手将自己面前的银子点了点,又分出十两银子推至桌中:“贫道这里一共五十两银子,十两银子一碗酒开一把。三十两三碗酒作为开局,每场输赢单独结算,贫道输了,则赌注十两银便归郡主,郡主输了,则罚酒三碗。三局过后,若郡主赢了,三十两赌注连带余下二十两尽归郡主。而若郡主输了,当再罚刺稞酒十碗如何?”
道士说罢又是一顿:“这骰盅由输家来摇,若是同猜一局,则为平局,平局若要重开,则由后猜者行押双倍赌注。决胜局便让在场看客来摇。若郡主还想继续,依旧一碗酒开局,而贫道也自当奉上等价十两银的物什与郡主赌下去。”
“小道爷过分了啊?这是什么赌注!郡主可是个姑娘家。刺稞酒有多烈你不知道?那可是北燕人酿的烈酒,三碗下去马都能倒!”还没等楚清和惊诧于这赌注价值不对等,便听得一旁围观这场赌局的酒客们惊呼开口。萧锦棠也不知刺稞酒为何物,见得桌旁看客议论纷纷,他不禁对着一个站在他身侧的酒客问道:“请问何为刺稞酒?这刺稞酒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看客低下头,见得发问的是跟着楚清和一块来的衣着不凡又年轻俊俏的小公子,只道他的身份定然是同郡主一般的显贵,故而连着语气也低缓了几分:“小公子头次进酒肆罢?这刺稞酒不过是北燕人学着咱们大周酿酒皮毛的产物,只给粮食进行了发酵和粗略的蒸馏便做出来的玩意儿,粗劣的就跟最便宜的烧刀子似的。但是这酒掺水少,故而极为辛烈,在咱们大周也没几个人爱喝这辣喉的玩意儿……这东西喝下去,烧辣的跟喝铁水差不多!”
萧锦棠一听,面色登时一变,心道这么烈的酒楚清和怎么受的住?这道士分明是想灌醉楚清和!可还没等他开口相劝楚清和,便见楚清和朗声笑道:“好,小二,赶紧上酒!”
“清……表姐!”萧锦棠想唤楚清和的名,话至唇边却生生改了口楚清和可是玉京身份仅次于萧锦月的天之骄女,能直呼她姓名的人,除却镇国公夫妇与楚麟城,也就只有自己这个皇帝了。
而楚清和听得萧锦棠唤自己表姐,竟是愣了下,然她旋即回过神对萧锦棠回应了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她眉眼飞扬,瞧着竟是有几分兴奋。
酒水很快由小二搬上了桌,那竟是一整坛还未开封的酒。小二当着所有人用小锤将封泥敲落揭开封布,顷刻之间,浓郁辛烈的酒味腾冲而起。比起醇香清冽的东周酒,北燕酒的气味更为厚重,东周酒认为带着酿酒原材的本味清香的酒才算上品,而北燕酒则带着蒸馏时留下的火炭气味,陡一揭开,好似凭空燃起烈烈火焰。
小二将酒坛启封后将之捧起绕场一周,所有酒客都为敢于饮下这烈酒的少女举杯致意。楚清和起身从桌上拿起一只酒碗让小二替自己满上,她端起酒碗,骄傲的对所有人遥敬回礼。萧锦棠见状,心里不禁替楚清和捏了把汗。他酒量不好,方才猛一闻着那刺稞酒都觉着有股**辣的酒意至往自己脑子里灌,似要将人烧的晕晕乎乎的,这种闻之便醉的烈酒,难怪人都说三碗能将马灌晕呢?
思至此处,萧锦棠不禁回头往二楼雅间望了一眼。他心道这一楼这么大动静,楚麟城没理由听不见。楚清和要喝这么烈的酒,他竟然也不来阻拦一下么?然就在此时,一声脆响将萧锦棠的思绪拉回了喧闹的赌局
原是楚清和一碗饮尽将酒碗磕在了桌上,她抬手抹了抹嘴唇,唇上胭脂已尽数被酒晕化开,然此刻她的唇色竟比胭脂还要明艳。微微的汗意被蒸上了她的额头,连带着眉间颊畔也被酒意熏出些妩媚的酡红。她长长的呼出一口酣畅淋漓的酒气,眼神近乎明亮的迫人。她伸手将骰盅自桌中拿起,一脚踩着凳子将骰盅上下横摇起来,那骰盅在手天下我有的架势仿佛常年混迹平康坊里的老赌棍。
骰子在骰盅里哗啦啦的上下翻滚,楚清和盯着那跟老僧入定似的道士眉间带煞。只听得一声闷响,她将骰盅猛磕在桌上,几个骰子在里头咕噜噜的转了几圈没了声,楚清和冲着那道士笑的挑衅,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自己表情:“我赌小。”
“那贫道赌大。”道士没有片刻犹疑,立刻猜向了与楚清和相反的答案。楚清和听得道士说的这般果决,面上笑意更甚:“小道爷想好了?那我可就开了?”
道士点点头,面上端的是不动如山。楚清和轻笑一声,抬手缓缓开盅只见骰盅里的三个骰子,竟是被摇的列成一溜儿。而那最顶端的点数,恰好一个点儿。
四周的看客看着这诡异的一溜儿骰子陷入了沉默……他们委实低估了楚清和的脸皮,她才不出老千,她这是明着耍赖!“这三个骰子凑成六点儿是小,但若说只有一面,那这一点儿可不是小么?楚清和赖就赖在,她把骰子摇成这样,胜负都站了理儿。而方才说规则的时候,这道士也没说骰子不准摇成一溜儿。
”这……三骰一列,照着规矩,三个骰子都该算最上面的数儿……现在列起来,最上面就一个面儿……一骰一面一点儿,故而……郡主赢了。”一旁的看客们支吾着打量着楚清和的面色,谁都知道麟懿郡主耍赖,但谁敢说啊?既然郡主打了个擦边球,那不若就顺着楚清和的意思说下去。这小道爷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晓只要楚清和想赢,那自己根本没什么胜算,毕竟郡主身份便能压死人。
“郡主好赌技,竟能摇出个三骰一列,贫道愿赌服输,只是三局两胜,赌局未完,还得再请郡主再满饮一碗了。”那道士面色依旧不改,又从自己身前点出十两银子推至桌中,心态平和好似已然认命屈服于特权阶级又好似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众人见着道士还要继续赌局,心道这小道爷不仅眼睛瞎还是个榆木脑子不成?
“行,按照规矩,你来摇骰。”楚清和志得意满,又端起一碗酒豪饮而尽。萧锦棠见状笑的无奈,他倒没想到楚清和会将骰子摇成一列。他看着长桌尽头的道士,心道一会儿让寿康私下将钱补给他就是。思至此处,萧锦棠正打算叫寿康下来伺候,却见那道士拿过桌上骰盅正欲摇骰。此时萧锦棠注意到这道士的手生的格外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那指尖修的齐整,但中指和食指却生了茧
萧锦棠眉峰一皱,这茧子生的位置他见过,兰卿睿手上就有。他心道这道士不是个瞎子么?怎么瞎子的手上会生出常年运笔所留的茧子?可还不等萧锦棠细思,那道士便拢着他的道袍大袖将骰盅上下摇甩起来。
道士摇骰盅的动作与他的温雅外貌完全不符,只见这道士双手紧扣骰盅在空中上下左右一阵乱摇,若是他口中再念念有词些,那就拿着法器求雨的跳大神的巫祝无甚两样。周围人见此情形不禁发笑,心道这道士行赌还要像三清道祖祷告一番么?萧锦棠虽觉道士此举颇为滑稽,然总觉着似有什么地方不大对。
楚清和倒不在意那道士手舞足蹈意欲何为,她闭上眼睛细听那骰子在骰盅的翻滚声。站在楚清和身旁的看客见状,不由得想起那流传在赌坊里的一则传说……说是那些赌王都练得一副好耳朵,靠听就能听出骰子的大小,难不成这失传已久的绝技,楚清和竟然会?
楚清和听得看客的低声议论,唇角不由得翘的更高。她心道这群人当真是坊间话本看得多了,她才没打算听出骰数,她打算借着闭眼起身撞一下桌子,届时只需要用些内力,她便能将骰盅震开些许。虽然她没话本里说的顺风耳,但自幼习武练就的一双鹰眼也足够在那一瞬将骰盅里的骰子瞅个大概。
道士目不能视,故而并不知楚清和心想作甚,他将骰盅叩在桌上,方一离手,便见楚清和猛然起身将桌子撞的晃了两下,围观的看客皆尴尬的笑了笑,都知楚清和心想作甚。楚清和将盅底儿瞥了个大概,脱口而出:“这把赌大。”
“那贫道赌小。”道士闻言旋即跟道,他唇角微翘,一直八风不动的表情竟在此刻有些破功。然他只笑了短短一瞬,在任何人都未注意到他表情变化前便敛下了所有情绪。围观众人心道骰子都被楚清和看光了,这道士反着来定是又得输,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道这王公子怎么就输给了这瞎眼道士,难不成真是三清道祖保佑?
楚清和心道这把稳了,她抬手欲掀骰盅,却在指尖碰到骰盅时听到了骰盅里诡异的咯噔响了一声。楚清和指尖一颤,心道这骰子都停住了,怎还会自己动?她狐疑的看向那道士,却只见那道士双手拢袖,好似知晓自己在看他一般:“敢问郡主,这把胜负若何?”
楚清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究竟是何处不对她也说不上来。听得道士发问,楚清和只好硬着头皮揭开了骰盅
骰盅下两个二点一个一点,的确是小数儿。楚清和咬了咬唇,心道她方才明明瞧见的是两个四点跟一个六点,怎么这骰子自己就翻了个个儿?思至此处,楚清和立刻意识到自己应是着了这道士的千儿,只是她不明白,这道士究竟是将手脚做在了哪里?一般出千者会在桌底或是骰盅里做手脚,例如会在骰子里填碎铁块然后在骰盅里暗藏一块磁铁,以让骰子固定的面朝上。
然这种千术经常会被手部敏感的人感觉到骰子和骰盅的轻重不同从而被识破,但方才自己并未感到骰子有何异常……那王公子输的倒也不冤,这道士分明是个玩千的老手!
“愿赌服输。”楚清和微微抬手,一旁伺候的小二忙摆上四个碗给楚清和满上。围观看客见楚清和真要连喝四碗烈酒,皆纷纷屏住了呼吸。萧锦棠站起身,转身便想去找楚麟城下来制止楚清和。可他方一转身,却见楚麟城正从楼上领着人缓步而下。他抄着手看着楚清和一气连喝四碗烈酒,只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四碗烈酒直烧的楚清和耳梢红,楚清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漆黑的鬓发被汗水微黏在她的颊畔。她眸光烁烁,竟是未见醉意,酒量之好直让满堂酒客拍手大呼郡主女中豪杰当真海量。
楚清和微微喘着气,一气喝下这么多烈酒饶是她也有些晕眩。她长呼了口气,掷碗于地豪气干云,只觉全身血液都好似要烧了起来:“小道爷,咱们再来。”
“方才某听这位道长说,三局两胜决胜局由看客摇盅,那不知某作为小妹的兄长,有无资格来摇摇这骰子?”只听得一声温朗男声自楚清和身后传来,听得此声,楚清和蓦然回头,只见着楚麟城越过她伸手将桌上的骰盅拿了起来……喧闹不止的酒肆因楚麟城的出现静默了一瞬,所有看客竟是没想到闻达玉京的楚氏少帅竟会同妹妹一块儿来这市井消遣地儿,更未想到,他竟然要替楚清和赌这一把!
“少帅……还真是少帅!那日陛下登基大典时,我在十里御街上见过他!祖宗在上,我还跟他同一个酒肆喝了酒!”也不知是谁激动的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这一声不仅惊动了酒肆内其余喝酒的人,更吸引了酒肆外的过路人。楚麟城风名盛传玉京,此时众人听得楚麟城在此,皆纷纷涌进酒肆想瞧瞧这北定凉朔的战神。
楚麟城并未在意围观的看客们,他随手摇了摇骰盅,骰子在他手中咕噜噜的晃荡着。那道士听得是楚麟城摇骰,顿时面色微变,但他旋即想以微笑掩住面上的异样,但或因是心虚,他的笑容更像是抿紧了唇角。骰盅再度叩落在桌上,那道士只好勉作淡然道:“少帅雅兴,自是无妨。”
“我是无妨,还希望道长莫要介意某坏了道长的……奇思妙想。”楚麟城声隐笑意,却是猛地开盅以指拈起那骰子。只见着他两个指节将那骰子的一面错开那骰子竟是中空的,而里头却是由清油混着泥填充:“道长好手法,用着油泥填了骰子。油泥质轻不易发现,然骰子一面朝下一段时间,这油泥就会沉积在这一面,无论怎么摇晃,油泥所沉之面必然在下。只要知道了油泥所沉之数,那朝上的必定是对应之数。”
“小妹第一把耍赖赢了,但你也知道了第一次是一点朝上,经过放置,那油泥必然沉积于六点,即便骰子翻到六点,也会因油泥倒回对应面。道长心知我小妹好胜心切,故而顺着她反着说便是。”淡写轻描间,楚麟城三言两语便当场道破这道士的千术。
然萧锦棠还来不及为楚麟城这细致入微的洞察力感到惊讶,便见着那道士竟微微一笑说时迟那时快,这道士忽的一个虎跳上桌,一侧翻身捞起桌上银两一手扯着自己的招牌跃过人群至往外街撒腿就跑!他动作奇快,熟稔的像是做了千百次一般,萧锦棠猛地起身,他看的分明,那道士是睁着眼跑的!他是个装瞎的道士!
“我草他娘的?敢骗到姑奶奶我头上来?”第二个跳上桌子追着跑出去的是楚清和,此时她也顾不得什么形象矜持了,一句市井粗口脱口而出,她一个翻身翻出门外,步履稳健酒气杀气一同冲天,眼见着是要跟那道士玩命的架势。萧锦棠与楚麟城对视一眼,忙追着楚清和跑了出去。
那道士似乎对当过街老鼠这件事已颇有心得,此时正是花魁游行时,街上人流如织,他一会儿往人堆中钻一会儿往路侧暗巷中躲,滑溜的像条抓不住的泥鳅。楚清和见状,更是酒意怒意齐上心头,她再顾不得什么,提力运起轻功便追起那道士。
平康坊内正是繁闹之时,穿着轻纱春缎的妓子们正倚楼招袖软语莺声的招揽顾客。可没想到她们没招来风流公子,却招来一个踩着栏杆的左跑右跳的疯姑娘。楚清和过处皆掀起一片鸡飞狗跳,徒留女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被扰了兴致的男人的骂骂咧咧,她见着那道士拐角进了一个胡同,心道这道士当真是自投罗网。她忙追过去,却发现暗巷里有十几双眼睛正齐刷刷的盯着她
那是二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有几岁的小孩也有十多岁的少年更有须发尽白的老人。他们面前洒落着一地银两,此时的他们正颤抖着躬身欲捡起那些银子,见得楚清和追来,他们的眼神就像是护食的野狗一般死死的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如果说这玉京城的夜是织金描银的华美衣袍,那他们就是衣袍掩盖的腐烂内里上攀爬的虱子。 2k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