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听得萧锦棠之令,杨明正三人竟是怔愣当场。惊愕之余,他们饶是见得楚麟城领命出殿门才回过神。萧锦棠看着楚麟城毫不犹疑的领命而去,心头却觉隐隐一窒。大袖裘氅之下,他用力的攥紧了那封奏折。
姜叡思路最为活络,他忙上前正欲向萧锦棠询得缘由,可还没等他开口,便见萧锦棠抬步便要往殿外随着楚麟城而去,就是连他向来沉邃的目光竟是流露一瞬难言复杂。姜叡见此情状,忙躬身退至一旁让路,萧锦棠见得姜叡欲言之状,脚步一顿凝目看向他。
“事急从权,多缓一日便多一分变故,既然太师意欲保权,那也该着手清理大理寺了。今日开朝,孤将亲审军粮贪污一案。”萧锦棠言字铮烈,隐蕴锐意如名剑发硎:“只是今日……姜爱卿,您今日便称病不上朝罢。若非太师走投无路,想来他亦不会认同此折人选。”
“是……陛下圣明,微臣谨遵圣谕。”姜叡闻言,忙躬身领命退至一旁。他无声的与站在身侧的曹清徐对视一眼,二人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怅惧。作为身居庙堂多年的老狐狸,姜叡略略一想便知萧锦棠意欲何为——他将兰卿睿看的太过透彻,今日自己去找过兰卿睿联手,但兰卿睿也知晓姜叡是个善于投机之人,帝党士族哪一方他都不会去得罪。如今兰氏势微,若是自己明着跳出来与帝党演一出势不两立那未免太令人生疑。而自己恰巧称病,便可借机推避此事,逼着兰卿睿亲口自己举荐的人。
帝党这边当然是要做足不愿让权分毫于兰卿睿的样子,萧锦棠不仅是要迫势兰卿睿举荐姜叡门生,更要兰卿睿自己去说服朝臣们承服这个决定。思至此处,姜叡暗道萧锦棠的心思当真深不可测。萧锦棠撂下命令便步履匆匆出了殿门,似连威仪也不顾了一般。徒留下三位尚书心思各异的眼观鼻鼻观心。
“陛下妙算于前,这……当算后生可畏啊。”姜叡搓搓手,目光不留痕迹的瞥过缩着脖子像只鹌鹑一般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曹清徐。
曹清徐瑟缩的点了点头附和姜叡所言,但目光却瞥向了拂袖出殿眉间忧思重重的杨明正。姜叡见状,心下不禁冷哼一声,暗道这曹清徐的惺惺作态。比起跟自己从不对盘总是与自己针锋相对的杨明正,姜叡却更不喜欢跟曹清徐共处。他总觉得曹清徐的畏缩的眼里蕴着一池泥泞沼泽,里头住着条冰冷黏腻的蛇,冷不丁的就会出来咬别人一口。可笑那杨明正一生磊落,时至今日也不知自己妹妹与四皇子是被这个面上老实懦弱的户部尚书给出卖的。
思至此处,姜叡又不禁暗叹一声。谁又能想到,当年朝上势同水火的人和真正的投机者竟又会因利联合呢?此情此景,姜叡亦不知是那句‘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说的好还是该喟叹一声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门口随侍的内监已捧着备好的裘氅与手炉进殿奉与刚上山落脚不久便要随着陛下连夜急行回京的三位尚书大人。楚麟城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再加之眠龙山作为楚氏亲兵的暂时营地,楚麟城三言两语布令下去便有负责值夜的兵士快马行穿军令整军备令。萧锦棠站在转廊灯下看着他的背影,无声令赶来随侍的宫人退下。他未发一言,直到楚麟城布令完毕回头之时,才见着萧锦棠在他身后背光的地方站着。
“这是姜叡递上的折子,麟城你且看看罢。”萧锦棠一时也说不出心下什么滋味儿,他遥遥看着楚麟城略显惊愕的神情,身影伶仃。禅宫之外顿然喧沸,所有的兵士与宫人都被叫了起来整装,声势浩大烈火烹油,像极了他铮然厉断的决意命令。萧锦棠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显得微微发白,他忽的明白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而是因为他与楚麟城是最亲密的朋友,是最隔阂的君臣。
“你头发还未干,当心受凉着了头风。”廊下有一阵没一阵的幽转过寒凉的风,楚麟城轻叹一声行至萧锦棠身侧将他尚且湿润的长发顺拢到脑后。他接过萧锦棠手中的折子借着幽微的灯火看了后又递还给萧锦棠:“姜叡所荐选之人的确不错,变革朝堂之事亦不可操之过急,留下一定缓和余地,亦可最大限度减少损失……作为皇帝,你的决断并没有错。”楚麟城说着淡淡一笑:“你长大了,锦棠。”
“孤……”萧锦棠甫一出言,却忽的不知该从何处言。他抿了抿唇,抬眼却见楚麟城的目光望着禅宫之外的目光深邃且辽阔。二人之间默然一瞬,萧锦棠咬了咬牙,侧身越过楚麟城向自己寝宫走去时学着他的习惯用力的拍了下他的肩膀:“你且信孤。”
楚麟城怔然一瞬,旋即他便明白了萧锦棠的用意。他侧首看了看少年帝王的背影,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沉毅的面庞不禁失笑动容:“我像是这幺小心眼的人吗?”
卯时一刻,眠龙山下楚氏亲军与随侍金吾禁军已整结完毕,而女眷宫仆则待天明后乘车回宫。再过半刻天当破晓,连绵的火光映彻黎明前夜,在山道上蜿蜒烈烈如一条欲腾火龙。帝王回銮本该仪仗先行尽显皇家威仪,但此次说是回銮,倒不若说是年轻的皇帝首次御驾亲征。殷色飞龙凌云旗与紫底墨麒麟旗在星夜火光下交互飞扬。萧锦棠第一次穿上军人的劲装裘氅,内侍官为他牵来一匹雪白且温驯的小马,因为他们都知道,当今的陛下并不会骑马。
萧锦棠看着那匹漂亮温驯却与列阵的楚氏亲骑神骏格格不入的小马顿觉尴尬,大周以武立国,所有皇子自幼便开始习学六艺,可偏偏自己是个例外——刚开蒙没多久,只跟着师傅草草学了几个字读了几篇文便被软禁在棠棣阁。他那般站起来跟个椅子差不多高的年纪,又哪里能去习骑御呢?
可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脆声轻叱自萧锦棠身后响起:“这样的劣马也敢牵出来让陛下亲乘?马房当差是做什么吃的?”
萧锦棠听得这熟悉的声音连忙回首,他只见着楚清和牵着一匹通身墨黑的烈龙驹而来。那烈龙驹年岁尚小,然峰耳尖翘,肢长骨坚皮毛油亮,火光点映在它身上,竟能似能泛反出深紫色的流光。面对兵铁列阵,它甩着头颅打了个响鼻,傲烈脾性由此可见一斑。不过它委实可有资本自傲——这匹烈龙驹的血统极其纯正优良,不过两岁多的年纪,身形体量都与寻常成年马匹并无一二,若待成年,想来定是一匹不可多得的神骏。而此时若有资深马商见得此马,定会出以万金买下,像这般品相血统的好马,便是放在北燕也是要好生留下作军马配种的。
“这匹马是我年前在北燕神女湖时套的小野马驹,我也驯了些时日。今年父亲回来述职时一并带回养在眠龙山,又让军中最好的驯马师养着。本想再养些时候,等过些日子你生辰那天送与你,这正好撞了巧。”楚清和牵着马走到萧锦棠身侧低声开口解释,她说着抬手轻柔的抚顺着黑马的侧颈,眼中流露出萧锦棠从未见过的温柔:“本想跟哥哥教会你骑马再送的……不过今日也不差,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如何驭马么?只要你不怕它,把它当做你的朋友。马儿其实比人更忠诚,因为在战场上,你们生死相依,它是唯一不会背叛你的。”
萧锦棠闻言心下一动,只觉一股暖流自心底流淌自四肢百骸。他看着楚清和的侧颜,一贯冷冽的眼神顿时柔如春水,只可惜楚清和专心安抚着马并未注意到他的目光。
“记得,你当时说不要怕它就好。”萧锦棠柔声道,他自是记得楚清和曾与自己闲聊时说过的驭马诀窍。楚清和见得萧锦棠说的不错,清浅一笑便将马缰交到萧锦棠手中:“别怕就行,你先摸摸它。”
萧锦棠有些紧张,可背后是整备好的军士,他若是连马都上不去,可不是丢尽了颜面?但不想他刚一接过缰绳,这匹烈马便不耐的撂起后蹄,萧锦棠下意识的看向楚清和求助,却不想楚清和却抱着手对他点了点头。萧锦棠明白楚清和的用意,只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去学着她的样子去抚摸马颈。可不想这匹马还是抗拒,竟是左右摆着头不愿让萧锦棠抚摸。
楚清和依旧没有出手帮忙,她侧身从马鞍侧的囊袋里拿出一块干草料递给萧锦棠,示意萧锦棠紧拽缰绳。驭马驭人的道理十分相像,要的是恩威并施。
萧锦棠了悟楚清和的意思,他接过草料,小臂发力用力拽回马头,同时用掌心托着那块草料递到马嘴旁。起先这马还不愿吃,但被萧锦棠耐心的抚了会儿便逐渐放柔了性子。这时楚清和示意他翻身上马说若是马儿要甩人下来,就牢牢抓着马鬃趴在马背上……不过马儿倒是没有甩人,萧锦棠只能咬着牙忍着痛装作淡然,他不想丢了脸面,学着方才楚麟城那般洒然上马,然不曾想撕了胯。
只可惜打落牙齿还得和血吞,还好这马儿颇通人性,倒是没再给萧锦棠找罪受。楚清和看着马儿接受了萧锦棠,心下亦舒了口气:“这次我可不能与你们同行了,等你与哥哥下了朝,我就来找你们。”
萧锦棠点点头,抬手一扯缰绳,那马儿便自行走至阵前与楚麟城的坐骑相并。楚麟城见得萧锦棠的手紧抓着马缰,不由笑道:“别担心,一会儿踩稳马镫就好。我瞧这马儿颇为灵性,清和这丫头眼光当真不错。”他说着一顿,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萧锦棠:“对了,好马都要有个名字,有了名字才算认了主。比如我的马就叫明沧,清和那两匹一母同胞的马就叫驰月逐星,你打算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名字?萧锦棠愣了一愣,他倒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根本没想到楚清和竟会送自己这么好的一个礼物。他忽的想起初见时在北苑,楚清和说自己会驯马养马时的跳脱模样,那时他遥遥向她看去,只觉她飞扬得意的眉眼都是那般光彩夺目。她偷偷潜入太清殿,猝不及防的与自己四目相对,眼底盛酒,吐息轻柔微热,如吹醒早春桃花的风——
“就叫青阳吧。”萧锦棠垂身抚了抚青阳颤动不已的耳朵,喜悦自心底散发:“青阳。”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是个好名字,春临之意,百废待兴,也是个好兆头。”楚麟城眉峰一挑,似是没想到萧锦棠会起给一匹马起这样一个名字,他忽的想着若是以后萧锦棠有了其他的马,会不会给凑一组朱明白藏玄英春夏秋冬呢?
“是,革新上下,行乘春风。”萧锦棠唇畔翘起一线狡黠弧度,想着这个名字应该是只有自己明白的一语双关。他轻抖缰绳,青阳便轻掠的小跑起来,楚麟城见状连忙驭马跟上,他们身后,万马千军声势如山如海。
就在萧锦棠率军回京之时,兰府也在破晓临光之时行开大门。比起大部分辰时开门的府邸,亥时三刻闭门歇息卯时过半开门行膳读书是兰氏祖定的规矩。楚清和虽出身军武世家,但在京中时也受不了卯时起的作息,照她的话说,也只有兰氏的书呆子跟楚麟城这种苦行僧一般的武人才会起得比鸡早。在凉朔关她苦累够了,回了京自然是要享受到睡到日上三竿早午饭一块吃了才好。
兰府此时正至行膳之时,仆从将新制的鸡丝粥与各样早点时蔬奉至兰府偏堂。云柯大长公主与兰府的公子小姐们均已落座等着兰卿睿梳洗完毕入座一同用膳。
因昨夜姜叡突然到访,兰卿睿念着昨夜姜叡所言自是一夜失眠,故而今日起的晚了些——或许自眠龙夜宴回来后他便没有一个觉是睡好的。如今兰氏势微穆氏放权,现在还来个油头滑脑的姜叡过来趁火打劫,而最令他忧思难放的是,自家的儿子资质不是中庸便是沉醉风月不解政事的纨绔。这也怪云柯大长公主的骄纵,说着自己身为大长公主,难道还护不住自己儿子不成?读书出仕不成便不成,当个逍遥纨绔有何不好?
兰卿睿自是恨铁不成钢,可无奈妻子纵容。没想到到头来,还得依着自己的女儿们。思至此处,兰卿睿眉峰更是不展,如今他已年过不惑,他究竟还能维持这门楣氏族煊赫荣耀多久呢?他若是一放手便是荣华一梦惊破,偌大兰氏就是那如腐朽高楼,一碰即会骤然倾塌。他看向屋外,昨夜分明星夜晴好,但今日的玉京城上却积欲坠铅云,好一副风雨飘摇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样。
但或许,只是兰氏风雨飘摇。
兰卿睿心事重重的行至偏堂落座示意开膳,兰府一向遵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可这规矩放在今天却令本就沉闷的气氛更显压抑。云柯大长公主略略吃了几口饭菜,忽的拍将手中牙箸于桌案,这清脆的一声响顿时打破这满室压抑,她拢袖起身看向兰卿睿,眉间愠怒:“老爷,若是身子不爽利,便叫下人将饭食端至卧房稍后慢用。沉着张脸是做给谁看?是非要闹到全家不宁才好么?”
“母亲还请息怒,想来父亲也是因着头风旧疾发作不得安寝才面色不佳。如今天色尚早,不若父亲先回房休息会儿再用早膳也不迟。”见得云柯大长公主动了气,坐在她身旁的兰氏大小姐兰芝华与三小姐兰芝雅忙起身揽住她的胳臂劝慰到,而坐在一旁的兰府的三位公子却全都低着头不敢作声,生怕母亲之怒殃及池鱼。
可无论再怎么劝慰再怎么躲也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兰卿睿心忧之事兰府之人皆知。要不是兰府的三位公子不争气,兰卿睿也不会愁极直此。
“阿柯!咱们回房慢慢说。”面对性烈如火的云柯大长公主,兰卿睿实在是无奈,但又不得不跟硬着头皮去捋虎须。但好在云柯大长公主并非浑不讲理之人,见得兰卿睿放软了态度,她也拍了拍女儿们的手示意她们安心,便同着兰卿睿一块向书阁走去。她出身皇家,自是明白在朝失去权力便是任人鱼肉。她也明白,兰卿睿如今不愿放权的真正理由……若是兰卿睿失了权,那以往跟兰氏有过节的家族必定联手群起而攻之。兰氏一门三后迎娶公主的鼎盛煊赫背后,却是绑架于皇权至上的骑虎难下。
她看着兰卿睿似有些黯然甚至是隐隐佝偻的背影,心下蓦地一绞。当日芝兰玉树白衣翩然风骨清隽凛浩如风的意气书生,是从何时开始逐渐变成这样肃厉沉郁的权客了?当真是岁月杀年少么?她喉头一涩,似是有话欲吐,可话至唇边,却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起。
“阿柯,是时候给芝松与芝柏一个年已二十有四一个年十八,都是时候给其选配正妻了……这事儿一直拖着,无非是玉京城中暂无门楣匹配的贵女。今年崔邈之女年方及笄,配以芝柏正好。而杨明正的女儿……今年二九之年尚未定亲。”倒是兰卿睿先开口打破了夫妻二人之间的沉默,云柯大长公主见丈夫开口便是这等话题自是眉峰紧皱,她是最不愿听及这个话题的。
她的长女是兰氏联合先太子的工具,虽然保下一条命,但因曾为皇家妃,依着祖制,丧夫的太子妃本应迁居寿康宫同太妃同居,从此永囚深宫不得再见旁人。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卖着兰卿睿的面子给了先太子妃一个相对的自由,准许她落发为尼在家礼佛静修……可她也才二十四岁啊!这正是一个女人最美的年华,她的青春葬在深宫,本该幸福初为人母的年纪,却要青灯古佛伴一生。
而现下他们的小女儿也要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了,但反观现在,就连她的儿子们也要走上同样的道路。世家联姻本是再寻常不过,可貌合心离的世家夫妻却是再寻常不过,难道这就是她与她的孩子们逃不过的宿命么?云柯握紧了拳,心头凄楚面上却是一贯冷嘲:“杨明正可就这一个宝贝女儿,你说他会把女儿嫁给个扶不起的纨绔?你是怎么对你的女儿的?如今陛下即将十六,生辰过后便是春选贵女入宫,你说他会放过这个机会?”
“工部尚书崔邈虽是儿女双全,但小女儿不过十岁。正逢春选将至,你说他那年华正好与陛下相配的长女,是会选择入宫一搏还是跟咱们联姻?咱们兰氏如今是何处境,谁会赶着往前凑?”云柯大长公主眼光一横,顿声过后却似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以前倒以为定国皇姑是个有大智慧的,可见现下,还不是如咱们一般。”
兰卿睿听罢云柯大长公主所言,一时之间竟是无话可说。但就在此时,兰府管事并着门口扫洒的小厮匆匆自廊下小跑而来,云柯大长公主见得他们言行急促失态,正欲开口叱责时却不想管事竟是连礼都不顾了的急声开口:“大长公主殿下、老爷,方才眠龙山传来陛下旨意,说是辰时三刻行开早朝……陛下已率楚卫禁军,自眠龙山急行军回京了!”
“什么?!”兰卿睿与云柯大长公主闻言同时一惊,他们匆匆对视一眼,兰卿睿心知定是朝事将有大变故,可事况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召集门客同僚商议对策。只得思忖片刻后硬着头皮定声道:“命人备朝服,准备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