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如飞光,倏忽半月转瞬即逝。这半月内,惊震全国的军粮贪污案终于皇榜昭示天下宣告尘埃落定。涉嫌贪污倒卖军粮的户部侍郎石简被当即问斩,石氏本族亲眷十岁以上者皆判秋后问斩,除却本族之外的八族,男女十二以上,分别判处流放与发配奴籍充作官妓。而负责涉嫌销赃的陈思和与陈氏一族,男子十二以上皆判流放,女眷及十岁以下男子尽贬为贱籍充入教坊。涉嫌销赃的商户,均数没收全部财产充入国库,主谋判处流放。
与此案涉嫌的地方官员,视盘剥情节严重或贬官或革职或判刑,不一而同,此表不言。
此案之后,民间虽有流言道新帝手段酷烈,然大部分百姓皆认为朝廷重惩贪臣墨吏是为泄一口百姓之愤。朝廷之作为,百姓当是有目共睹,皆言新帝虽手段雷霆,然却是真正做实事的,总比他父皇那个名为玄修暗操独治的货色好得多。再加之新帝不过十余岁的少年,正值未来多于过去的好年纪又加之身世传奇,故而民间倒对新帝寄予了不少期望。时逢春朝,正是万物始动春明向暖之际。因为军粮贪污的结案,民众们无处落点的注意力又转移回新帝身上——
倒不是萧锦棠又颁布了什么新的政令,而是花朝佳节将至,新帝年满十六,即将天下大选御妻。
这本是无关乎平头百姓的事儿,因为在及其注重门第出身的东周,能嫁入皇家的女儿皆是非富即贵的出身。若是平民出身,那无一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才有嫁入皇家的幸运。故而在以前,平民百姓只把帝王选妃是一场茶余饭后闲聊时的话题,充其量聊一聊谁家的贵女好福气能得了皇帝的青眼、谁家又因为漂亮女儿的进宫即将一家子鸡犬升天之类的。然而萧锦棠的作为就像是他酷烈无拘于儒法礼教的手段一般,竟是在选秀之前提前先给定国大长公主府下了聘。
先且不说皇帝下聘合不合礼数。依照礼法来说,皇帝只有在迎娶贵妃以上女子入宫才会‘下聘’。而入宫即为贵妃的,要么是能让皇帝神魂颠倒的绝色佳人,这等案例在东周五百年历史上只出现过一次;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皇帝迎娶前来和亲的公主。一般贵女入选入宫,都是内监带着圣旨上门宣读,然后贵女一家诚惶诚恐接旨谢恩,在内监走后贵女一家还得当街放炮庆祝女儿入宫这种天大的喜事。至于聘礼,大概也只有贵女进宫后,内务府和太妃们象征性送来一点首饰衣料之类的。
然新帝给沈家小姐的盛宠与礼遇简直可以彪炳史册,乃至于后世史学家在解读分析周炀帝此人时,皆一致认同离经叛道不拘礼教是支撑这个出身低微的皇帝从泥泞中爬起的初始动力,而这支撑他夺取大权锐意改革的精神,终究会在权力与岁月的腐蚀下逐渐变质,最终成为皇帝被刺死在高堂之上的直接原因。一意孤行最终会在时间的转换下变为独断专横,这是炀帝最终众叛亲离为天下所唾的根本原因。
然史书之言皆属后话,但无论功评若何,这一场举世无加的盛宠足以让任何人感之喟叹。萧锦棠竟是派了大内总管福禄、禁军统领楚麟城、麟懿郡主楚清和分三日分别以抬送聘礼、递拜聘帖、内门女眷添妆三个理由前往定国大长公主府上送礼。这阵仗这派头,就算是迎娶皇后也没这么隆重盛大。再加之年前萧锦棠前往眠龙山带着沈揽月随侍,民间更是猜测四起,但不外乎都是在慨叹新皇年少多情,怕是早与沈氏小姐情投意合。
想来说书先生说新皇乌发碧瞳,是同其母一般的惊世美人,加之登基一年便谋定朝局,当真是年少有为;而沈揽月更是才貌闻达名扬于三国之间,这两人放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加之沈揽月又是定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二人结合那真叫一个亲上加亲门当户对,光是想想都只能说一句般配。瞧这阵仗,只怕是再过不久等这沈家小姐诞下皇子,那登临后位不过是指日可待的问题——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中,人们都在议论着降临在沈氏家族的莫大荣宠。而在照月庭的雅间里,楚清和与楚麟城正一面听着市井八卦一面喝着酒等着那照月花魁风七娘的到来。
楚清和自上元夜的花魁巡游时便对这个如今艳冠玉京的女人生了兴趣,今日她从沈府送完添妆后便约了休沐的楚麟城一块儿来照月庭要会会这个名盛一时的风七娘。此时天色渐晚,正是华灯歌舞初上之时。楚清和慵懒斜倚在三楼雅间向内露台上的美人榻上倚栏而望。楼下水台之上,舞伎正在跳着新排的舞蹈,红绸光影间,当真是一场流红似梦。楚清和懒懒的趴在阑干上向楚麟城伸出手:“哥,等大选过后,你打算一直留在京中么?“
“少喝点酒,吃点水果吧。”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拿着银刀为楚清和破开了西魏运来的香橙:“我回不回凉朔关,还得看锦棠的意思。我若走了,京中便无人把守……父亲那边,还是要多麻烦你,替我好好照看着。”
“你怎么突然这么客气起来?不都是应该做的么?”楚清和笑着接过楚麟城给自己切好的橙子,可眉峰却是微微紧着:“倒是你……待到大选过后,我与父亲回了凉朔关,这朝堂之上就剩你一个了。绮梦阁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一部分扮作商贩与歌舞团跟着我去凉朔,如今北燕发来和函要与我大周互开边境商市,我计划着能送几个资质好眼线的潜入北燕贵族之中。剩下一部分人,我已经交给了眉娘,她们有什么情报会第一时间交予你。这京中虽无刀光剑影,却是暗箭难防,你可自己得多加小心。”
“我知道,不过现在朝局抵定,定国大长公主又重新摄政,兰氏又元气大伤,想来没人会出来为难我一个禁军统领。”楚麟城搽干净手,走到楚清和身边坐下,宽抚似的揉了揉她的额发:“再说,其实我不回凉朔也好。若我回去,一定又是边境战事又起。最好的世道,莫过于将军无事只可卸甲归田罢。”
楚清和说着叹了口气,一向明媚跳荡的眉宇竟是笼着一层淡淡的忧愁。这份愁思,她也只能、也只敢在楚麟城面前显露出来:“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朝上的事儿进展的太过顺利,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何穆钰要放弃兵权让予定国大长公主。锦棠给了沈氏泼天荣宠令指向楚氏的矛锋转移。可若真是利用沈氏,那他这么大的造势,又是为了隐瞒什么呢?他如今就像是一把锋芒过剩的刀,我总担心,这把刀会划伤他自己。”
“别想这么多,锦棠无非是想借沈氏压制兰氏罢了。至于之后的事,还得从长在意,你且放宽心,我还在他身边呢。”楚麟城端过酒盏递给楚清和,柔声笑道:“锦棠渴求变革皆是为了天下清平,你难道不信他么?”
“怎么会?我楚清和像是那种两面三刀会怀疑朋友的人么?我就是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而已!”楚清和柳眉一竖,佯怒瞪向楚麟城。楚麟城见状忙打了个哈哈,正要给楚清和顺毛下火时,却听得雅间的门被轻声的敲响三声。
兄妹二人齐齐向声传之处望去,只见那穿红挂绿的鸨母带着几名端酒捧果的侍女将门页打开半条缝儿,赔着谄媚的笑掐着嗓子尴尬道:“哎呀,奴家这……这来替七娘给少帅郡主赔个不是。听得您们二位贵人要见她,咱们七娘那是深感荣幸。只是……只是七娘是咱们照月庭的台柱,今晚这儿满堂的人都是来听她的新曲儿的,七娘说,要等她唱完了曲儿……再上来见客……”
鸨母越说越心虚,声量也是逐渐低了下去。她笑的尴尬,心里却是叫苦不迭,恨恨暗啐自己当初为何要让风七娘这个脑子不正常的女人来照月庭挂牌——
是的,风七娘其实并不是照月庭买来的姑娘。那是一个雪尽初晴的午后,鸨母叫着小厮趁着天色还早赶紧把积雪给清干净,可不想照月庭方一开门,便听得小厮说门口来了一男一女要见她。鸨母还以为是什么不长眼的外乡客,别不是把这照月庭当做了酒楼。毕竟就算来的是像麟懿郡主一般的女纨绔,也得耐着性子等着晚上再来消遣。她正欲出去将人打发走,却不想来人竟是个比麟懿郡主更为荒诞不经的女人。
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生的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她眼尾飞扬眉宇也飞扬,顾盼横扫间的明艳便能辉映满堂。她抱着一把琵琶,身后跟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上来就对她说,他们兄妹二人初来玉京没个去处,希望能在照月庭住下。她自负姿容与琵琶技艺不凡,便想在这照月庭挂个清倌牌赚些银钱开销。鸨母听得此言是惊愣当场,心道东周女子把名节看的比生命还重,她一个姑娘家跑来青楼挂牌卖艺,这不是把自己名节往火坑里推么?
可她细细一打量眼前的琵琶女,才发现她肤色其实比东周女子稍微深一些,五官骨相略深,更像是南地西魏那边的相貌。这般一想,估计此女应是西魏人士——鸨母经营这这么大一间妓馆,接待的三国之人更是数不胜数,故而阅历也颇广。她知晓在民风开放的西魏,有一种人便是靠流浪卖艺为生。他们不会再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生活开销全部由卖艺维持。他们经常与西魏的妓馆达成协议,妓馆给他们提供住宿和演出的场地,相对的他们的演出收益妓馆也会提一半走。
鸨母见着女子姿容与琵琶技艺的确超凡,便想着这钱不赚白不赚。既然人家不在意名节,那面对天上掉的钱自己又何必端着?果然,不久之后风七娘便彻底在玉京城中出了名,鸨母被白花花拥入帐库的银子迷花了眼。她觉着风七娘什么都好,唯独不好的一点就人家并不是卖身于照月庭的,她根本不好管人家,就算行事出格当场给客人甩脸子,自己还得笑眯眯的过去给她善后。可再不好的性子,在银子面前都是小事,鸨母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最多提点一下就过了。
可不想这次点名要见风七娘的是楚氏兄妹,这可让鸨母愁的险些闭过气去。她心道自己真是被财迷了眼才答应让风七娘在她这儿挂牌的,这麟懿郡主的面子那是她能拂的?若是伺候不好这混世魔王让她闹腾起来,那她这照月庭也就别开了。更何况今日少帅还在这儿,这可是陛下的亲信……这风七娘自己不想混了,干嘛还得拉上她?鸨母思至此处,便想着将风七娘的身份和盘托出,希望郡主跟少帅能放过自己。
“有点意思,居然拿乔到本郡主头上了,这可有点儿意思。”见得楚清和眉峰一挑,鸨母只觉冷汗浃背而下。她正欲开口向楚清和解释,却听得楼下堂中的漆金水台上传来几声泠泠琶声。楚清和闻声而望,便见那风七娘正抱着琵琶坐在了台前。她也不像寻常妓馆里那些乐伎,弹个琴唱个曲儿还得挂个珠帘弄个薄纱覆面。
她精心的描眉画目,张扬着一张明丽妩媚的容颜骄傲的享受着台下看客的掌声与叫好。她斜斜的半坐在紫檀木凳上,如玉般莹润的手臂戴着一串儿金钏儿横在琵琶前。台下的纨绔见状,纷纷向她掷出鲜花。小厮们见了,忙快步下去将满地的鲜花捧起环绕在她的跟前——
然就在一名小厮捧花而上的时候,满堂诸客只听到一声尖厉至极的刀啸锋吟。楚清和与楚麟城几近是同时站起身向台下飞跃而去,只见一道雪亮刀光凌空以劈风斩月之势猛然向台上的风七娘旋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