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花朝大选这件事,萧锦棠会觉着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玉京冬季向来少晴,大多时都是铅云低垂难见天日的。这花朝一至,便等同于玉京城正式宣布入春。久违的阳光刺破云层,日暖春光消雪融冰之际亦温暖了寂寥一整个冬日的宫闱——衔蝉奴大摇大摆的走在琉璃瓦上,莺燕扑闪这于廊上树梢徘徊啁啾,绵软的云在地上透出如薄纱般的影子……若没有今日大选,萧锦棠觉着这倒是个与楚麟城与楚清和闲品新茶晒晒太阳的好机会。
他现在的口味可算是被楚麟城给惯刁了,自从在眠龙山上楚麟城没事儿便为自己烹茶后,萧锦棠总觉着宫人的手艺烹出的茶总是不对味儿。
不过如今时候也不晚,这不过刚过晌午不久,他还能与他们闲话许久。思至此处,萧锦棠的脚步更是加快了些许,眼见着竟是要跑起来。寿康一路小跑的跟着,面上挂着无奈的笑。不一会儿,萧锦棠便至潜龙水榭之侧。由于春阳和煦,他竟是跑出了微微一层的薄汗。但还未等他整理仪容,便见步云阶侧的楚清和正挽着袖子向自己招手——她将头发随意的挽成了一个髻,面上还沾染着些灰土,瞧着倒有些狼狈,可她眼底分明有着光。
萧锦棠见状忙快步而去,走近了些才发现她跟楚麟城正一人拿着把铁铲在刨坑,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花房的内监,一前一后跟猪八戒扛钉耙似的扛着一棵坠着累累花苞的树苗。萧锦棠一眼便认出那是楚清和从宫外带回的垂枝海棠,想来她是觉着今日天气不错适合移栽。萧锦棠想着那日他与楚麟城兄妹约好的共植海棠于庭前的约定不由心头一暖,他行至楚清和身侧,正想着给她搭把手时,却瞧见楚清和正抬眼看向自己。
她眼底掠过一抹歉意,就在萧锦棠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时,却不想楚清和竟真的歉然一笑:“抱歉啊锦棠,今天没跟你说就擅自把花树拿出来种了……我本想着过几日再种这花树,可方才兄长进宫想等你回来述职时与我说,父亲要提前准备启程回往凉朔关。我定是会跟着去的,所以自明日起,我便无暇再进宫。故而……我就想着今日与你道别,先将这海棠树种下。此次一别,可能又要很久不见了。”
萧锦棠闻言登时有些怔愣,他不曾想到离别会来的这么快。他下意识的望向楚麟城无言的确认楚清和话中的真伪,心底盼望着是楚清和一时兴起逗弄自己的一个玩笑。可楚麟城却是点了点头,沉声道:“是这样的,今日父亲接到凉朔关的加急军文,说是临近开春但北燕经雪灾已无余粮,故而已经有北燕人拿着皮毛往边境城市涌入以物易物。明日早朝之时,父亲便会正是上奏,并提前赶回凉朔,与北燕洽谈商贸互通一事……若是进展顺利,想来两国之间的关系会缓和不少。”
萧锦棠自是知晓眠龙夜宴之上,北燕实权易主意欲与大周交好之事。他于大袖之下暗自握紧了拳,却是半分也说不出挽留的话——大局于此,他又怎可因一己私情说什么让楚清和留下的话?再说了,他有什么资格说出这话呢?对于楚氏,他更是觉着愧疚,若不是大周积弱已久灵帝昏聩,楚氏也不至于人丁凋敝于此,竟是要让女儿也上了战场。可他目前并无力改变这个现状,楚麟城离不开玉京,他们还需进一步改革朝堂,故而对外之事便义不容辞的压在了楚清和身上。
她是楚氏的女儿,理应为父兄分忧。就像楚老爷子临死时对楚凌云说的那样——生的是女儿也没关系,楚氏没有女儿,只有没把儿的儿子。楚家的人都是战士,无论男女,血都会为先祖那份忠义的誓言流至最后一滴。
“那……那你此行,更需一路当心,可别再意气用事了。”萧锦棠抿了抿唇,强咽下意欲挽留的话,只是干巴巴的提醒和嘱咐着楚清和切莫冲动。他觉得自己面上强行保持的微笑有些僵硬,只好转过头去吩咐那两个扛着树苗的内监将树苗放在楚清和他们方才挖好的坑里。但少年人在心上人面前总是憋不住话的,他犹疑了半晌,终是强压着心里的期盼道:“等北境商贸稳定,你便会回来对吧?”
萧锦棠说着一顿,似又觉着自己用词遣句有些不妥。他张了张口,又解释道:“孤的意思是,希望来年新年,我们三人还能一起去玉京城里看烟花。”他一面说着一面又瞥向了楚麟城,刹那之间想起了今年他于挂上树梢的那一个愿牌,忽然之间心头感伤顿起,只觉人间最难不过留不住。楚麟城的眼神也有些低落,想来也是在深恨自己无力,只是他的感情一向内敛又颇具年长之人的责任心,故而甚少在萧锦棠与楚清和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无力。
一时之间,这突兀却在意料之中的离别令三人竟是一瞬无话,少年人们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生聚少离多才是常态,但正因如此,才显得如昙花一瞬的相聚是如斯珍贵。
“真是的,怎么这话反着来了?上次我去凉朔时,临行前叮嘱你与哥哥不要意气用事,这次倒换你来说我了。”饶是过了半晌,楚清和方无奈叹笑一声打破了三人之间的沉默。她歪着头打量着萧锦棠,只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些来让萧锦棠与楚麟城不那么情绪低落。
“你这满脸苦大仇深,锦棠更是一脸委屈……怎么一副我去了就不会回来的表情啊?这说到底,玉京城才是我的家,哪儿会有人不回家的?”说这话时,她的笑容倒如以往一般明艳如红蔷,似有徐徐春阳暖暖洒落在这冷寒宫阙。她轻轻拉起萧锦棠与楚麟城手腕,面色却是凛然一变,竟是认认真真一字一句跟发誓一般道:“我们今天就说好了,明年新年时,也要一起看烟花!”
“我相信你们会解决完朝堂上的事儿,等到海清河晏那一日,边境再无战事……等到那时,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啦!等到那时,这棵海棠树也应该长大了吧,等花开繁盛之时,我们就能在树下烹茶赏花……其实你们真没必要做出这样的表情的,如果要苦大仇深要委屈,也应该是我才对……毕竟我能做的事儿,实在是太少了。”楚清和本想笑着劝慰他们,却说着说着再绷不住轻松的笑容。她撇了撇嘴,心道自己怎么就情不自禁的真情流露了,这下可不是乱上加乱吗?
可她并没有因此沉默,而是缓了一下,又笑了起来安慰道:“好啦,我方才是开玩笑的,我还巴不得做个逍遥闲人呢!等北燕事定我就回来。到时候我给你们一人带一把北燕产的刀。”楚清和说着一顿,瞳眸一亮便对萧锦棠献宝似的笑:“锦棠你应知,北燕盛产名刀皆是因为他们的露曲喀格圣山盛产一种玉钢矿跟寒晶,二者相融锻造才可造出锋锐与坚韧相兼顾的好刀——只可惜这些矿料难得,故而玉钢寒晶刀一般只有北燕人用来传家或是贵族才能使用。你可知,这玉钢寒晶刀一旦流入大周便是有价无市。我看这次两国互开商贸便是个好机会,我给你弄一把过来。”
萧锦棠闻言,不由心道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他忽的想起,上次楚清和向自己道别时也说着要送自己刀剑。思至此处,他正欲开口拒绝,毕竟他学的功夫都是些不入流的刺杀之术,又哪里会用刀剑呢?再说刀剑至宝如何,又怎能与楚清和的平安相提并论?然他刚刚张口,却见楚清和伸出食指抵在自己唇心对他神秘一笑,仿佛已经猜出了他想要说的话。
“先别忙着拒绝啊,这只是我的一份心意罢了。”楚清和眨眨眼,眼神似是有些怅惘亦或是欣慰:“你瞧你都是选了妃的人啦,这照着民间的说法就是有了家室。有了家室就算不得男孩,得算是男人了。一个男人,怎么能没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刀剑呢?你虽然年纪比我小,但却是提前行了冠礼的……这也算是我送你的成人之礼罢。”
萧锦棠闻言却是一怔,然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便听得楚麟城温声附和道:“这算是清和的心意,锦棠,你这就别拒绝了。毕竟无论是在北燕还是在我镇朔军中,给一个男孩最好的成年礼物就是一把好刀,寓意持刀破敌一往无前之意。如今我们意欲变革朝堂,不若就取这个不破不立的好寓意如何?”
“……那倒是我客气了。既然这样,我又怎能推脱清和这份美意呢?”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的将眼底情绪尽数敛下,他笑了起来,主动走到土坑旁将那棵树苗扶稳:“我们还是先把树种下吧,不是说着海棠娇贵难将养么?万一缺水伤了根就不好了。”他虽是笑着,却是下意识的低下头不敢直视楚清和。他知晓楚清和的一席话是出于对自己的祝福和好意,但她的无心之言却好似在无形的在提醒自己与她哪怕近在咫尺却隔天涯的距离。
但或许这样的结果会是最好的吧?恍然之间,萧锦棠又想到了军粮贪污结案那一日,定国大长公主于朝下对自己说的话——也许这个世间最好的爱,就是成全一个人的自由。思至此处,萧锦棠忽觉释然些许。
“对对对,锦棠说的没错,要再不移栽,一会儿可就干死了。”楚清和连忙附和借机顺坡下驴岔开话题,她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拿起水桶往坑里舀水。就这般,皇帝扶树郡主浇水少帅填坑,端的是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大抵是在凉朔关时时常挖绊马坑的缘故,楚麟城铲土的动作麻利且娴熟,将坑填平后,他还不忘拿铲子培紧了土。就在楚麟城将铲子拿去一旁放着、萧锦棠撑着树等着楚清和将水倒完时,却不想楚清和忽的抬起头看向萧锦棠。四目相接之时,楚清和露出一瞬欲言又止的神色。然不等萧锦棠追问,倒是她自己憋不住将心里话说了出来:“锦棠,我知你不愿大选纳妃。但这话也许你不爱听,我还是想说……请你将来务必善待今日入选的姑娘们,其实她们都是可怜人。”
她的声音低低的。闻及此言,萧锦棠的指尖却是不自觉的颤了颤,连带着这棵刚根植于地的海棠树上的花苞也摇曳起来。他沉沉的看着楚清和,在这一瞬间,他却是无比的希望楚清和能心怀嫉妒的说不要给那些女人好脸色看……但这份嫉妒,她只会流露给那个在未来等着她的良人面前。
楚清和见着萧锦棠目光一沉,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她今日旁观了整场大选,女人之间的争名逐利令她感到无比悲哀。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在眠龙山时,兰芝雅对自己那般卑微的请求——在听到萧锦棠留用的人选后,她更是知晓这些姑娘不过是萧锦棠手中棋子罢了。或许她们的目的不甚相同,但总归是都来了这丛锦绣地狱。
她没有参与过萧锦棠人生的前十五年,但可以从萧锦棠如今的性格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那如履踏刀锋如日的过往。只可惜她作为友人,只能用一个拥抱暖得了他一时,却不能暖他一世。这么多人涌入这个寂寥的宫城,从今以后,萧锦棠身边或多或少都会热闹些。比起排斥,若是能接纳报团取暖应是更好的结果——可萧锦棠眉间那一掠而过的隐痛之色,却让楚清和觉着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但片刻之后,萧锦棠却是温柔的笑了。他的性子素来都是尖锐且孤戾的,就是笑容也是三分戏谑七分倨傲。他甚少会流露出这般柔和的笑容,像是吹醒远山新翠的春风,又像是释然后的诀别。
“清和,你是想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罢?”萧锦棠笑意缓缓,但眼底翠色沉凝一片:“既是沦落人,孤又何必去为难她们呢?左右都是求而不得意难平之人罢了。”
楚清和闻言一愣,一时之间竟未理解萧锦棠此言何意。可不知为何,她却是怎么也不敢相问萧锦棠此言何意……因为她觉着,自己的提问会是伤口撒盐的行为,这未免对萧锦棠太过残忍——她忽的明白所谓的帝王自称,原来他们坐拥天下,最从始至终都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