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是说的哪里话?”只听得一声轻笑,为太后开道的侍女们纷纷低头退至两侧。穆太后一手扶着自己的贴身侍女一手微微掩唇敛住笑意。她身后跟着两个女侍捧着那绣着粉色牡丹的迤地长袍。见萧锦棠起身相迎,穆太后眸光微挑,唇角带笑:“我们是母子,哪里有这么生分的?哀家听说皇帝你来了北苑,特地过来瞧瞧。”
“多谢母后关心了。”萧锦棠微微颔首,一面伸手自侍女手中接过穆后之手一面以余光却打量着眼前美艳迫人的太后。他扶着穆太后来到御座之旁的软座之上,却见她眼光四处打量。萧锦棠心中霎时明了穆后来意,想来是她听闻今日楚氏兄妹进宫才前来见见探探虚实的。
台下的楚麟城携着楚清和跪在戏兽场里,他趁着旁人不着意之间偷偷瞥向看台之上。楚麟城遥遥的看着这对名义母子,心里总觉得有些诡异。和朝堂之上太后垂帘听政帝王不发一言不同,私下里萧锦棠跟穆妙柔乍眼一看倒是一幅母慈子孝的模样。
不知为何,楚麟城忽的想起了当日登基大典之上见过的太后。太后虽华艳迫人,可却甚无主见,一切安排仅听兄长穆钰的安排。可经过几日朝会,楚麟城注意到她虽面上笑着,眼睛里却空空荡荡,不知是漠视还是不屑。
可穆太后是那样张扬自傲的性子。照理说她已经拥有了一个女人梦寐以求的权势地位财富,应是耀武扬威的。她已经是名义上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但她为什么还会流露出漠视和不屑?她是对萧锦棠这个傀儡皇帝的不屑还是如何?
楚麟城猜不出来,他听见看台之上传来阵阵笑声,想来是萧锦棠在同太后闲话家常。四周的侍女侍卫跪了一地,可没有旨意谁也不敢起来。楚麟城虽心有不满却还是得跪在沙地里等平身的旨意。
台上二人相谈似甚欢,似全然不见四周跪了一地的人。可不知怎地,二人聊着聊着便听得穆太后语调忽的拔高,话锋一转便问询起萧锦棠的课业起来。
“皇帝,今日母后听太师说昨儿让你背的《帝策》是一句话都没背下来?”穆太后的语气听上去倒真像是一个忧心儿子的母亲。萧锦棠被这反常的问题问得一愣,自即位以来,穆太后从不关心自己的课业。见太后正打量着自己,萧锦棠心中暗暗思衬后垂眼笑道:“……儿子愚钝,那些经卷讲义,不知为何就是听不懂。”
“无妨,你发蒙晚,听不懂这些经学讲义也无甚大碍。”穆太后闻言不怒反笑,反倒是抬手抚了抚萧锦棠的额发,像是安稳孩子的母亲:“皇帝不喜欢读书那便罢了。朝中还有太师镇国公和穆侯他们。”
萧锦棠一面打量着穆后的神色一面顺从的点了点头。见穆后神色无异,他正欲开口打消穆后疑虑时却又见着穆太后瞟向了戏兽场。萧锦棠看向戏兽场里跪着的人,心里正欲顺水推舟让楚氏兄妹平身,却不想穆太后忽的面色一沉:“哀家方才来的时候听说今儿北苑有些不懂事的人惹恼了皇帝?”
太后骤然厉声诘问将一众随侍的宫人都吓得不轻。本就被吓的瘫软在地的北苑管事更是没被吓得晕过去。他方才刚刚缓过气,这小皇帝性子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上一刹还言笑晏晏下一秒就要自己项上人头。好在今日郡主少帅出手杀虎让自己捡了条命回来。自己丢了官职不怕,保住了命才是不幸中的大幸。可老天像是没开够他的玩笑,北苑管事是怎么也没想到太后也要往这里插上一脚。
“太后娘娘息怒!”北苑管事闻言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手脚并用的爬到穆太后脚前三步远,浑身抖如筛糠,一面叩头一面颤声求饶:“……是、是奴才准备不周,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叩头求饶之声不绝于耳,顷刻间那北苑管事额头上已是血淋淋一片。鲜血混着泥土从他脸上滑下,萧锦棠看着那北苑管事狼狈不堪的样子皱了皱眉,但又见穆后面色不善,终是没有开口。
穆太后瞧着跟前吓得魂不附体的北苑管事冷冷一笑,厉声斥责道:“这北苑本就是让圣上放松寻开心的地方。平日里圣上政务繁忙,好容易有空驾临北苑。你这没眼力劲的蠢材惹恼了圣上,还有资格管北苑?”
那北苑管事涕泪横流,恨不得将地上的青砖给磕碎了:“太后教训的是!是奴才愚钝!是奴才的错!还请圣上太后息怒!”
穆太后冷哼一声,眼眸微眯,轻抬下颌,她眸光一转瞥向了戏兽场内。见戏兽场内兽尸横陈血流遍地不禁皱了皱眉。萧锦棠见穆太后注意到了楚氏兄妹,正欲让之平身觐见,却不想穆太后悠悠开口,语调悠闲似笑非笑:“听闻今日镇国公的一双儿女进宫伴驾,想来这二位便是新任的禁军统领和御前女侍了吧?”
“参见太后娘娘。”楚麟城忙低头抱拳半跪着向穆太后遥遥行了一礼,右眼皮却没由来的跳了跳。穆太后受了礼心情似乎好了些,可仍是没令楚氏兄妹平身。她又看回了脚下颤抖不已的北苑管事,自顾自的喃喃道:“真是好身手呀,朝会之上统领风采出众,当真英雄出少年。不曾想女侍亦是巾帼不让须眉,镇国公当真教的好。”
楚麟城只觉脊背发凉,但又不确定穆太后话中何意。他侧目向看台瞥去,却见穆太后一面说着一面优雅抬手招来身侧贴身女侍,闲闲吩咐道:“来人,将这管事的拖下去打六十大板,革去职务,以示惩戒!”
那管事太监闻言顿时面色灰败的以头顶在地上,仿佛只有这种蜷缩跪拜的姿势能支撑他不会瘫软成一滩烂泥。穆太后没有再看这个被绝望击垮的人,她眸光一掠,看见了地上蜿蜒血痕。
“还不快谢娘娘饶命?“站在一旁的福禄正欲上前提醒,可不想穆太后却轻抬戴着鎏金护甲的手:“福总管且慢。”
福禄不知太后还有何吩咐,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得穆太后冷笑一声:“伴驾不周,令圣上动怒。北苑其余人等,均赏二十大板。”
萧锦棠看着坐在一旁的暗暗咬紧了牙没有说话,他心知穆太后此举不过是借题发挥想给楚氏兄妹一个下马威。她倒是要让之瞧瞧,在这宫中,她才是做主的那个人。也得万幸楚氏兄妹的父亲是镇国公,现在朝廷上虽分为两派,但谁也不想把关系彻底闹僵。朝局如棋,或许下一秒敌人便成了朋友。穆太后虽跋扈,但也不会傻到将穆家和楚家的关系搞的没有转圜余地。若她真没脑子,怕是今日不是杀鸡儆猴而是直接让楚氏兄妹挨板子。
上位者的心思下人是猜不着的,那北苑管事此时也没空去想他为何要受此无妄之灾。他在听见六十大板这四个字的时候立时便瘫在了地上,满心想着还好自己这些年攒了些钱寄回家里,圣上太后纵使恼怒也没有株连自己家人。
他又想着自己的死相,忍不住悲从中来。常人若是挨上二十大板都得伤筋动骨一百天下不了床,就是四十大板也足够人丢了命。
在他刚入宫的时候也照料过被打过板子的同僚,知道其中厉害。
那些被打了四十大板的人,屁股大腿里面的骨头和肉全都打烂,给之上药的时候大腿软的像是团棉花,皮却是完好的。过了几天,这人的下半身便肿成了刚灌好的香肠,肿的紫红发亮。用刀划开便会爆出些混着脓血的碎肉。人就这么在床上躺着叫唤,直到下半身全部烂掉,人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六十大板,这下半身岂不是要当场被打成肉酱?
他木然的想了想,或许这个来的算痛快。总比在床上苟延残喘生不如死十多天再死要来的好。他恍惚之间听见北苑的宫人们哽咽着央求太后开恩赦免,又听见一道清朗男声忽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竟有人胆敢对太后旨意提出异议?
众人纷纷向声音来源瞧去,只见戏兽场内的青年昂首直视看台之上的皇帝。萧锦棠略带惊讶的看了眼楚麟城又看了看眉峰微皱的穆太后,忽的笑道:“楚卿,这是母后的旨意,你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比较好。”
楚麟城被萧锦棠堵得一愣。萧锦棠这话里的意思他明白,自己不过一个禁军统领,一个贴身侍卫,纵使自己是镇国公之子是曾掌军一方的楚氏少帅。但下令的却是当今垂帘听政的太后。
当今时局下,她的话可比萧锦棠这个皇帝的话重了不少分量。
穆太后勾起唇角,冷冷瞥了眼楚麟城,并不说话。
“还愣着作甚?难不成是听不懂太后娘娘的旨意?”穆太后的贴身女侍见四周侍卫都没反应,不禁出声斥责。被她这一喝,站在一旁的侍卫才纷纷上前欲拖下北苑管事等人。看台之上哭泣讨饶声连成一片,楚麟城抿紧了唇,忽的起身遥遥对萧锦棠行了一礼:“陛下!请听臣一谏!”
萧锦棠一挑眉,起身走到看台边缘,忽的冷声道:“谏言?怎么?楚卿这是打算死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