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织不慌不乱,从容应对:“相信诸位神族同僚也都清楚,我云族向来淡泊名利,崇尚逍遥,未请敕封乃是遵循先主神所立族训。帝君掌神籍宝箓,织影有否历经四九雷劫,晋升上仙,陛下遣人往紫府一问便知。”
这话如同在滚烫的锅里浇了一瓢冰水,场面立时沸腾起来。
“帝君?”
“帝君怎会注意一个微不足道的云族神女?”
“难道云族与帝君有旧?”
“不对,此事颇有蹊跷,我等且先观望观望,再做打算。”
……
众神顾及自己尚且身处凌霄宫,缄默不言的伪装之下各种暗送秋波,密语传音,各有各的心机筹算,不防今朝的织影心思通透,不小心把这些心声听了个全,耳边唧唧喳喳不停,十分热闹,听进耳中却又是十分的索然无味。
有瞧热闹的,自然也有人身在这热闹之中自愿给人瞧的。
凤凰部落的井梧长老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跳出来义正辞严地说教,眼里语里颇有几分轻蔑之意:“天规有言,凡神族晋升上仙上神者,须入凌霄宫受封,方得正名。你小小的云族族训还能大过天规?”
一个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司织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只以嘲讽冰冷的目光盯着双眉紧锁的东君。
她道:“这就要问问东君了,云族族训乃是东君相助先主神所立,先主神立下族训之时,小神侍奉在侧,当日情形,至今历历在目,一日也未敢忘怀。”
而今织影的五识早已今非昔比,又处于司织与东君之间,左右一瞥便能将两人状况瞧个完全。
她自然察觉到司织提到先主神之时,东君像是被毒针刺中了心脉,原本匀缓的呼吸狠狠地凝滞了一息,之后就再也没有平复。
司织逼近一步,补上一句:“东君,您说呢?”
东君金色的双眸陡然狠厉,犹如两柄冷刀飞了过来,却迟迟发不出一辞,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织影盯着玉阶上繁复华丽的雕花,心中只冷笑。
一干神族不明就里,又开始胡乱地挤眉弄眼起来。
天帝旁观这会子,差不多也将各人心思摸了个清楚明白,便适时沉声打断他们的争执:“好了,此言真假,本座自有定论。行止殿何在?”
一位容长脸着宝蓝衣袍的神君从一众神仙里出列,一丝不苟地揖了揖:“行止殿司礼神君在。”
天帝即刻下了口谕:“速去紫府查证司云殿神女织影晋升诸事,不得有误。”
司礼神君又是标准地一揖:“臣领旨。”随后缓步而退,出了大殿。
接下来就是等候司礼神君带回结果了。
司织看织影一眼,织影起初一愣,随即动作极为轻微地点了点下颌,一面感激司织做事周到,不给人留下话柄,一面又不禁泛起些微涩意,这一切的妥贴准备原都不是为了自己。
“臣愿在此做个辅证,织影确已晋升上仙。”
重归平静的大殿里突兀地响起一道清肃的女声,如同静夜中炸开的烟花,听在耳中极为响亮。
循声辨人,认出这句话出自何人之口,表面风轻云淡的织影内心无比诧异,与众神一样等着看戏的芜岚上神更是诧异,这个平时对谁也不假辞色的人竟然肯为旁人作证!
回过神,她立即呵斥:“芙蕖,休得胡言!还不退下!”
芙蕖对她的命令漠然处之,兀自款步而出,仪态优雅,言辞坦然且有力:“陛下,百年前夏至,臣往紫府拜见帝君,偶闻帝君与毓言仙官提及云族又多一名上仙,此时想起那位新晋的上仙便是眼前这位影部神女。”
井梧长老又提出质疑:“依你所言,既然帝君知晓影部神女晋升上仙,又为何不令其入凌霄宫接受敕封?”
芙蕖淡淡地瞥他一眼:“我不过是将自己所见所闻道出,帝君如何考量,我并不知。”
井梧快要气笑,厉声指责:“你这是混淆视听!”
“芙蕖此生从未有过半句虚言。上神何必如此动怒?司礼神君已然前往紫府查证,天帝陛下尚且等得这一时片刻,上神如何等不得?况礼法之事自有司礼神君与司法神君在职纠察,与上神有何相干?何苦在这里妄加干涉,咄咄逼人?”
芙蕖面色无波,剪水眸中含了丝显而易见的反感,话里偏又不带半分火气,尽是清雅高洁,令人不由自主生出信服。
井梧说她不过,脸急得涨红,开始剑走偏锋:“六月令花神如此维护影部神女,本上神却从未听闻你二人有所往来,不知芜岚上神可知?”
织影与芙蕖来往算不得亲密,不过因着当初捕捉莲纹夜蛾有了几分渊源。
往后每有新出的莲荷,芙蕖便送一株予她赏玩,她趁职务间隙,偶而会经过藕花深处与之闲聊两三句,从无深谈,更未曾交心,却不想今日在这种情况下竟得她如此维护,怎能不令她感动与感激?
在芜岚上神眼中浮起动摇之意前,织影背书似的开口:“闻凡界有起居郎一职,常伴君王左右,记录一言一行,编撰成册,流传后世。”
众神对她乍然说起凡界起居郎正迷糊着,东君注视着她年轻美好的侧影,某些尘封的记忆好似忽然被一阵冰冷的罡风吹开,眼前飘过另一个促狭生动的剪影。
织影恍若未见,挟了两分惊喜三分感慨五分嘲讽地望向井梧。
“我竟不知上神何时作了我与六月令花神的起居郎,一举一动都在上神的眼皮子底下。想我隐居司云殿数百年,鲜少与人往来,更乏人关注,而今上神这么一说,倒真是令我有些受宠若惊,莫可名状啊。”
“胡搅蛮缠,不知所谓!”井梧猛一振袖,神力鼓荡,旁侧未有意料的神族被这突生的变故震得往后踉跄两步立稳。
面对井梧的怒火,织影岿然不动,悠然自得地轻轻点头:“看来上神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她唇畔始终噙着一抹优雅得体的微笑,愈发衬得井梧歇斯底里嘴不饶人。
井梧欲将发作,殿首那位已面有霜色:“尔等于凌霄宫内喧哗聒噪,不成体统!”
天帝一怒,众神俯首,皆呼:“陛下息怒。”
织影侧了身子面向殿首,处之泰然,随着在场众神不咸不淡地附和一句:“天帝陛下息怒。”
她出声慢了一拍,显得与其他神族格格不入,收尾之时更是仅余她清冽平和的声音于殿宇内回荡,听着尤为突兀。
不单是旁观的神族,就连司织也有些意外地皱起眉尖,她却好似犹不自知,背脊脖颈挺拔如初,如同一支风雪不侵的白梅,傲然又超脱地看尽世间沧桑。
“你……”
天帝正待说些什么,外间已禀:“毓言仙官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