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日后,这里的气氛大不相同了。有人脸色凝重,有人装作不知,不管如何,
“你看这像什么?”
张少聪翻开这被保存得严严实实的木简。
莫超脱口而出,“札记。崔亮的小札,里面会写什么?打开瞧瞧吧。”
张少聪却说:“我们只不过是来查案的,看这札记怕是不方便。”
不方便,意思就是只有等令史、掌固等人全到场了,才能翻看。
莫超倒不拘泥于那些礼数,“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是次要的,眼下已经逾期了。”
他想赶紧了事,总不能一直拖着,到最后成了大齐最匪夷所思的悬案。
“逾期,唉,杨舍人他也不跟我们透风啊。”
与太子约定的日子,已过了两天,太子不但不问,反而还回绝了审查。大理寺不干涉,刑部与御史台更是消息不通。
“大理正,我们还没查明白,没头没尾的,该怎么向圣上交代啊?”
皇帝看着不问,实际上自有人向他禀告。
莫超仰头望房顶,然后说:“崔亮谋反的旧案,已经定案,不能再翻出来。”
“可那郭显、郭宝义等人陷害崔亮也是不争的事实。”
莫超冷笑道:“哪里不争了?我们只臆想出郭氏陷害崔亮、泽王,尚未有证据表明他们谋害。就算真知道他们的做法,我们又能如何,牵连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这么做肯定与上意相悖。”
皇帝要查清李顺德案,为的是正纲纪,清祸害。而事关太后母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张少聪点点头,“李顺德之死系大理丞叶滨与大理正何继开同谋,郭明达之死系畏罪自戕。”
莫超掂量掂量他的话,“郭明达死,是人尽皆知的事,满城人十个里有八个知道他是被人勒死后吊起来的。倘若我们为堵住悠悠众口,搪塞说是他自裁,那么就是授人以柄,落下无数口舌。”
杨素推门进来,笑盈盈地说:“两位安好。”
“呦,我们的大红人来了。”莫超朝他一拜。
杨素初升太子洗马,这一来直接越过大理正莫超。
张少聪拱手拜道:“恭喜杨郎荣迁太子洗马。”
别人都为逾期而烦恼,仅他一枝独秀,能从那么多人中脱颖而出。从舍人一跃成太子洗马。
杨素谦虚地说:“别,我担不起这个虚名。”
莫超笑道:“我倒是该谢谢杨贤弟,若非你替我作保,我怕是现在也同叶滨般入牢狱了。”
他所言不假,的确是因杨素心细发觉他处事稳妥向程光允举荐,才有他今日的大理正一职。莫超朝他轻轻点头,以谢这些日子来的恩德。
杨素则笑道:“莫正言重了。”
莫超喜欢聪明人,于是笑道:“杨贤弟是哪的人啊,哦,还没问贤弟的表字,瞧我这语无伦次的,您别见笑。”
张少聪看得明明白白,这大理正是使劲要攀附他了。不然凭他的家世,怎么会瞧上他。
杨素温和地笑道:“弟是河北常山人,表字顺成。”
“愚兄莫超,乃是东京人。现任大理正。”莫超想起自己还没说自己是谁,于是忙说。
张少聪还帮他加一句,“莫正乃是骠骑大将军之后。”
以莫超的性子,定会提自己身家高贵。
莫超憨厚地笑道:“那是家父在世时的情景了,不提也罢。男人到底还是该自己争前程的。”他还谦恭地朝杨素一拜。
杨素默然一笑,“莫兄乃是大家子,无需多行礼数。”
张少聪说:“顺成贤弟,您来是为何?”
杨素笑道:“你不说,我是忘了的。郎君说,只在中元节前完,即可了。”
张少聪额上汗珠突地冒了,“那只剩今和明了。”不说他像热锅上的蚂蚁,那也差不多了。
莫超同样悬心,“殿下可有意?”
杨素勾唇笑笑,“能圆即可。”
莫超笑道:“嗳,我有半月没见裴舍人了,听说舍人的哥哥病了,搬到崇德坊,不然我以为他还会跟我是邻居。”
照他那么说,这莫超也住太平坊,还是平阳郡公的邻居,那想来家里非富即贵。
杨素笑道:“原来您是裴舍人的友人,失敬失敬。”
莫超则摆摆手,“我是跟他大哥认识,以前我们曾是同僚,但裴元衡去秘书省,不然我们日日都见得上。”
以前裴纪在兵部,亦属尚书省,所以常见面也是正常的。
张少聪直言:“这回倒多谢太子洗马。”
杨素笑道:“晋阳公主与驸马午后就到京了,我还要去城门迎接。”
晋阳公主是皇帝的亲妹妹,地位尊荣,就连当今的皇后都得礼让三分。
莫超忽地说:“我倒是该与你同迎候才是。”
“嗯?”
他解释道:“晋阳公主下降大都督韩馥,驸马是我儿时玩伴,后来他去地方了,算算有三五年没见了。”
韩馥能升地方全倚仗自己的岳父,他左不过膏粱纨袴之流,到地方就是装个样子,混吃混喝,再找几个美人作陪。
太子命杨素去迎接公主,正怕失礼引得公主、驸马不满,没想到眼前就有人帮忙。“莫兄和大都督是旧相识?”
莫超和韩馥是熟到不能再熟的亲朋故旧,“小时候我们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先生也是可怜,一下教出了两个不成器的。”
漏壶里的水到了午时,杨素催促两人到城门接人。
等到了门口,已有大批官员就位了。
裴绪早就等在了那里,见他们来了也这只笑笑。
莫超朝他道:“舍人,好久不见啊。”莫超压低了声,但旁人仍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此举使得旁边的官员扑袖子作嘘声,也难怪,迎接之际是不许外人喧哗。就算他们与公主、驸马相熟,也不能破了规矩。
不出片刻大批马队就到了,“各位,安好。”人未及,声先到了。
真不愧是许州大都督,派头远超旁人。
杨素上前笑道:“卑职太子洗马杨素,受皇太子之命,恭迎晋阳公主与大都督。”
春临花气袭人,垂柳依依相迎。正章四年的春景格外娇艳,天朗气清,花木被新雨洗后透出微微光晕。
启瑞门外,宫人们齐整地站成几列,他们静默地,没有生气地等在一旁。远远地,就看见好一群人拥着一辆马车进来。待它稳稳停下,宫人们速行礼,齐呼:“恭迎晋阳公主。”
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史迎上去扶公主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下车。晋阳大长公主照例来拜见太皇太后,今日也是少见,携了女儿同来。
女史恭敬道:“太后命我等在此迎接公主,公主万安。”她又把头转向一旁的女孩子,“见过姑娘。”
公主轻声道:“免。”
女史看着那女孩,微笑道:“姑娘眉眼秀雅,是难得的美人。”
女孩微微躬身回礼,说:“女史谬赞。”
女史没想到会得到如此礼待,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僭越,忙改了话,“请随我去百福宫。”本朝礼法严明,宫中向来谨遵祖上规矩,所以她如此谨慎也不奇怪。
公主盈盈牵着女儿的手,边走边嘱咐道:“菀昭,待会见了外祖母,可别失了礼数,叫别人笑话。看到表哥,别像小时候那样被吓得哭出来。”身边宫人故作未听,低头尾随。
冯莞眉心一蹙,辩解道:“他知道我怕狗,还故意牵狗吓我,母亲错怪了。”
公主柔声道:“你表哥现在登基做了皇帝,什么事都要以他为尊。遇着他时刻守着规矩,免得落人闲话,说我们失了身份。”公主凑过身来,细声道:“眼下前朝不宁,后宫里万贵妃得宠,要处处小心。”她为女儿扇着扇子,“太皇太后对你的终身大事很上心,不知是哪家才子这么有福气。”
冯莞红了脸,低头道:“母亲别取笑我了,一切都由太皇太后做主。”公主抿嘴笑着,牵着她向前走。
步入百福殿,宫正孙萍领着一大群人候着。孙萍过去伺候过公主,对她格外亲切。她满面春风,说道:“太后正在同万贵妃说话,请公主和姑娘到偏殿更衣。”
公主进了东侧殿,而冯莞被带到西侧殿。宫女们散开她的头发,重梳了她的双环髻,还特意留了垂髾,这自然是少女最平常的发髻。宫女将首饰匣捧来,冯莞挑了一对点翠珠花,湖蓝上露着绚丽光泽,又不失雅致。上穿藕丝衫衣,下着碧蓝绣裙,清丽淡雅,颇具丰韵。随侍老妪看她如此装扮,甚是赞许。
冯莞出去,公主已更衣完毕。正想进去,直面了万贵妃从里面出来。万妃微微行礼,淡淡道了句:“大长公主万福。”未等冯莞见礼问安,就离开了。公主一笑置之,不加言语。
百福殿内独有昏黄,光线并不明朗,似乎笼上重重远山雾,隐然不散。太皇太后虽然抱恙,这里却未因此沾染上病气。反而,时花娇美,檀香不绝,特有韵味。
太皇太后就坐在榻上,常年病痛侵蚀着容貌与躯体,干瘦的身躯极为羸弱,华服繁饰也压得她起不来身。她的身上有着老人的浑浊,却保有皇后威仪。说不清,道不明,仿佛是天生所带。那种威仪没有随着太皇太后逐渐苍老而消减,在她的眼中就深藏锋芒。
冯莞看见外祖母,眼中的泪水就凝在睫上,悲喜交集,也只得咽下悲怆。
公主上前接过老婢手中的药碗,请罪道:“女儿不孝,还有劳容娘服侍。”
太皇太后慈爱道:“除了容娘,也就是你伺候哀家最舒坦。”她又转向冯莞,和蔼地说:“菀昭这孩子愈发美丽,在气韵上与众不同。”她伸手一招,“来,让外祖母看看。”
冯莞端庄地走过去,她小心地盯着自己的外祖母。太皇太后年轻时的容颜犹可追寻,她的脸只是被年岁刻上痕迹。她,像极了母亲。冯莞能想象到她当年的丰姿:身量纤纤,容貌姣美,手持菱纱扇,在洛水畔等着高祖。仿佛还能看见她在蓬莱殿中痴痴等着自己的枕边人。但那都成了过眼云烟,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步入了阴间,经过数个春秋,与他们渐行渐远。她只能在太医的照料下拖着日益老去的病体继续活着。
她愿用手抚去她脸上的岁月伤痕,但愿能恢复以往的风韵。看到那个年轻貌美,主宰后宫的倩影。虽然神祗没有赋予她那种能力,但美人永不褪色。他日史书工笔,定会为外祖母留下盈盈芳迹。
“不知怎的,倒看到了她外祖父的样子。”太皇太后突然笑道。“儿孙中也就皇帝能看到他祖父的样子,依我看,这孩子福泽深厚着呢。”过去,她的外祖母从未提及,人人都道她很像母亲。
“母后言重了。”公主道。
冯莞立即回道:“太皇太后所言,菀昭承受不起。”她看见太后眼中没有浑浊,而是清朗,她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昔年张婕妤和李德妃容貌为后宫之冠,威势也更甚于还是皇后的太皇太后。但论及智谋,太皇太后却远在她们之上。或许因此,太皇太后才能数十年来宠命优渥。她身后有着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和阴谋诡计,在她的眼中总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阴冷,就像失去光泽的刀锋,但依然保持着锋利。
所幸,那把刀的刀刃没有面向她。外祖母是慈爱的,她一直坚信。因为过去,柔和的外祖母一直是她少时的依靠。
太皇太后喝过药,用帕子擦了嘴角。问道:“今年多大了?”
“十五。”
太皇太后笑道:“正是最好的时候。”她对公主说:“这孩子哀家越看越喜欢,不如就留在宫中小住几日,也好陪陪哀家。”
冯莞回想年少时陪伴外祖母的时光,四年未见,顿感悲伤。她此番已下定决心安身长安,以报外祖母恩德。
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让你们母女同住。”唤来容娘,“把青禧殿收拾出来。”
冯莞和公主辞别太皇太后,就到太液池去,可没想到半路上,刘贤妃就请公主去她的灵韵殿了。她只好带着侍女去赏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