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归仰头看孟宣,轻轻问:“沈适……你的耳朵疼吗?你的眼睛疼吗?”看他只顾着抿嘴浅笑,并不答话,猜测他又听不见她说话了,于是转头问孟兮,“前辈,孟宣的眼睛到底怎么了?他不是不能吹风吗,为什么不用软布包起来?”
孟兮笑了笑,先将玉笛横在唇边吹响一段旋律,引得孟宣咧大嘴巴傻笑说:“小逸,你别担心我,现在的我比过去三十年全加起来都好,等过几天摘去了耳套,我就要变作一个袋鼠,日日将你装在我的口袋里,到哪里都带着你,让你说话给我听。”说着,他把何当归抱起来掂掂,仿佛要比照着她丈量出一个“口袋”的尺寸。
“袋鼠?什么是袋鼠?有口袋的仓鼠吗?”何当归蹙眉,“你要变成仓鼠?”脑中不意出现一只长着孟宣面容的傻老鼠……
孟兮却插嘴纠正说:“不是过‘几天’,而是过一个月后摘。再说到他的眼睛,丫头啊,”孟兮蹙眉不赞同道,“你在他好之前,还是少惹他哭为妙,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珍贵的‘水冼’,一掉泪就给冲跑了。等到一个月后能睁眼的时候,他的双目眼瞳就要掉色了,不如以前那么黑亮了。”
“那怎么办?前辈,请你救救孟宣!”何当归非常焦急,她对“水冼”也有所耳闻,听说是一种川蜀古药,又名“地乳”,顾名思义,就是大地之乳液,大地的精华,有生肌活血、补中益气、养阴清肺的作用。
听说大明某位战功赫赫的将领,被汉王陈友谅当头射中脑门绝命,外敷“水冼”三日而得救,捡回一条命。这么说,孟宣需要用水冼,说明他还是受重伤了!她一手紧紧搀住孟宣的右臂,另一手找回了医者本能,去为他搭脉看病,并求助孟宣那位看上去一副高人模样的四叔,“前辈,孟宣他怎么变成这样的?他要不要紧?前辈你救救他吧!”
孟兮转身,抬臂,冲着门窗连续挥动两下,所有门窗立关,室内立刻变得昏暗。他回身笑道:“我是宣儿的四叔,前几日他又正式拜在我门下,做了我的衣钵传人,那么,你既然愿托身于他,以后也是我孟家人了,唤我一声‘四叔’,我听着顺耳;若是再叫声‘师父’,那我还另有机密相授。”说完,他又吹笛子,用曲音跟孟宣沟通。
孟宣听懂后,开心地推一下何当归,低叫道:“快叫四叔,快拜师父!小逸!师父是神人,也是我最尊敬的人,你以后一定会喜欢他的,我改日再跟你细说,你先磕头拜师吧!”他担心何当归突然被要求向陌生人磕头,心中会感觉别扭,可这种难逢的机缘,过了就遇不着了,连三哥如此英才,又被四叔疼爱多年,都没有磕头拜师的福分,所以怎么也不能让这样的好事儿溜走。若小逸拜四叔为师,那他和小逸又多了一层师兄妹的关系,牵扯就繁密了,这正是他巴不得的事。
想到这儿,他按压着何当归的肩头,迫她面朝笛音传过来的那个方向下跪。同时他自己也齐膝跪下去,恳声说道:“我陪你一起磕头,四叔是长辈,又是师尊,咱们多给他磕几个响头,好让他保佑咱俩永远都这么好,什么厄运霉运都统统走光!”
何当归倒也没什么排斥心理,只是觉得颇诧异,孟宣就已算是绝顶高手了,当年自己拜他为师颇费一番口舌,属于死皮赖脸地硬赖上的;那么,教孟宣武功的师父,岂不要厉害到天上去了,这么推演法儿,他还真有可能是位神人。她一直有向武之心,想要强身自保,遇着好师父当然要拜,可是正式拜过师之后,孟宣就要从她的师父降格儿为师兄了,这么一忖度,还真感觉怪。
见孟宣又喜又急的样子,她便顺从地跟着孟宣向他师父兼四叔俯身跪拜,并扶着孟宣的臂膀,让他莫大意歪倒了。
就这样,她糊里糊涂地跟着孟宣磕头,咚咚咚,那僧衣人也负手而立,坦然地受着他们的拜伏,神态间似乎他经常这么被人拜,已经处变不惊了。咚咚咚,响头转眼磕了二十几个,何当归连新师父的宝号尊名都不知道,除了他是孟宣四叔,和孟宣一样姓孟之外,她对那名中年男子实是一无所知。她忍不住腹诽,孟宣又犯老毛病了,上次他们两人一起给柜子和蜡烛磕头到地老天荒的一幕,神奇地再现了。
其实话分两头说,何当归跟孟兮在不知不觉间,老早就有了一段师徒之缘,只是她不自知。
早在三年前,在罗府被宁渊挟持欲杀人灭口的时候,她就曾胡吹一通,自称是“齐央魔主”的座下高徒,一身“深厚雄浑”的内力也是得他老人家的真传,说的有鼻子有眼,还曾骗倒了宁渊那种真正行走过江湖的人。
何当归虽然博闻强识,也从前世柏炀柏处听得了不少江湖轶事,可到底是一名闺中女子,没行走于行伍之列,没餐风露宿地飘摇过市,没加入过什么武林黑白两道的门派道场,更没参加过什么武林盛会,目睹过千千万豪气干云的大爷们儿齐聚一堂的空前盛况。因此,她对江湖是个什么模样和形状,是一星半点儿都不知道的,只有一次听青儿故作深沉地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你我皆是,人在江湖飘啊,谁能不挨刀啊,挨了第一刀啊,想挨第二刀啊……
因此,何当归上次借用“齐央魔主”的名号,就像是危急时刻念一句观音菩萨、太上老君一般,连齐央魔主名为孟兮,绝技长风诀,这些常识都没有。之所以能唬到宁渊,实在是因为“齐央魔主”四个字太吓人了,只要对其生平事迹小有了解的人,听了这四个字,谁不打从心底发虚,所以那一次骗术成功,其实是孟兮的功劳而非何当归的苦劳。
后来何当归又遭逢了孟宣,他看出她真气爆体,不能自抑,一则心中好奇,深闺小姐身上哪来这么多真气;二则萌一念,用长风诀将她爆棚的真气收走,他对付耿炳秀就更有把握了;三则他猜着她控制不住真气暴走,再恶性循环下去就香消玉殒了,而且死得无声无息,连死因都不为人所知,救她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
于是孟宣找上她,而她天性警觉,加上一贯的不顺遂遭遇,早就对人心善恶不抱什么存想,上来遇着一个生人,必定先将他当作恶人对待。于是两人一番“床上拼斗”,何当归哪里是孟宣对手,于是又将从母亲口中听得的“聂淳与隆浒教”拿出来卖弄,自称是后台强硬的“圣女”,企图吓退孟宣。这也算是她的运气,随口胡诌时换了个后台,假如她当时报的名号还是“齐央魔主”,那可就跟孟宣撞车了,一下子就会被拆出老底,笑掉他的大牙。
再后来,几次在床上相拥收功、还功,让孟宣心底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多年古井无波的禅心,说蠢动就蠢动起来,而且如江海大潮,一有了开端就一发不可收拾。他自己都不明白爱是什么,他又是在经历着什么,而且他也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何当归,突然就从一个稍微有好感的“新朋友”,变成了他着魔一样迷恋的女孩儿,对方越冷淡,他这一头越放不下,最后还做出了一些跟踪与“盗窃”的傻事来。
当时,何当归初步接触内功心法,而且从一个婴孩儿的零起步开始,一上来就修习最最上乘的长风诀。这固然是难得的机缘,可何当归身为女子,难免懒惰吃不得苦,在严格的“师父”孟宣眼中,简直就变成了扶不起的阿斗,而他自己则是那一位呕心沥血、死而后已的丞相孔明,以天纵之才去当幼儿教师。其后,因为教学中的拌嘴和气恼,让何当归对他又冷淡两分,觉得他就像个老八板儿学究,而孟宣失了美人意,更是失意万分。
所以说,早在何当归没见过大名鼎鼎的“齐央魔主”孟兮,也不知道长风诀和她前世读过的其他邪门歪道的秘籍有何区别的时候,她就已经成为这世上继孟兮、孟宣之后的有福分修习长风诀的人。不过孟宣虽然将长风诀倾囊相授,但对“长风诀”的名字和来历,他都只是一笔带过地略提了提。
只因他的长风诀,多数不是跟这一世的四叔学的,而是他从前世带过来的功法记忆。前世四叔也没正式教过他,全凭父亲两下里撮合,他才得了四叔半年调教,幸好天分和悟性尚佳,几个月下来就练到了一重天。原本不热心收徒的四叔,一见他孺子可教也,就对他生出几分喜爱,至此待他跟众兄弟不同。后来他命有一次绝煞,注定死于非命,也是四叔设法相救,给了他一道保命符。
来了这一世,他跟四叔虽然亲近,但一直没提向四叔讨教武功的事,全都是最近这几年,四叔常常在半夜现身他房中,主动来教他长风诀。于是两世补齐,孟宣才终于完整地学到长风诀。而师门绝密,绝不能外泄,他连自己亲兄长孟瑛都没有透露过半个字,却鬼迷心窍一样,将长风诀心法十九篇默写下来送给何当归,巴望着能讨好她一回,让她能对他另眼相看,露个好脸色给他瞧瞧,可算得上是千金求美人一笑、英雄难过美人关了。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也有了苦尽甘来的时候,甜起来的小逸,都快把他给化了。
可叹何当归不识宝,放着江湖上人人竞逐的绝世好功法在自家柜子里收着,只是兴趣缺缺、蔫了吧唧地随便练了练,多数的时候,她都是舍近求远地跑去高绝那儿“蹭功”和偷师,以致一直都水平有限,还比不上孟宣一根小指头厉害。
于是乎,何当归与孟宣冲着那位无形中早就做了她师父的孟兮磕头,货真价实的三十多个响头磕了下去。何当归本人当然没那么实在,可她余光瞧见眼皮儿肿巴巴的孟宣满面严肃,一个又一个响头,专心致志地磕下去,脑门儿上都红了一大片,于是她受到了感染,也不再吝惜己身,跟他一样地重重磕头拜师。
咚咚咚地一通下去,孟兮终于慢条斯理地发话道:“足够了,清儿,你快将你夫君扶起来吧,他现在禁不住劳动,再找一块儿软布,将他的双目扎起来。”
何当归依言扶起孟宣,并腹诽道:她怎么,突然又跟青儿重名了……同时,她口中忍不住埋怨说:“前辈,那个……师父啊,您怎么不早点儿给孟宣用布条扎上眼睛,让他白吹了这许多风,他不会有事吧?”
“是他自己不肯扎布,怕你认不出他的脸。”孟兮用平静的语气这样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