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归闻言不由纳了个闷子,两名出家的乞丐?她问那下人:“是和尚还是道士?他们还有帖子?”
青儿更是怀疑地看着那名下人,质疑道:“你是不是收他们的钱了,怎么乞丐的帖子也往里拿,不知道你们奶奶小媳妇儿怕见生人哪。”
下人闻言头一缩,心虚道:“那两名乞丐着实是阔气得紧,一出手就是十两纹银,我们就寻思着,往里带个话也没什么,就给传进来了。是两位蓄着发的头陀,看样子也是得道的高僧,奶奶要不就随便见一见?”
何当归让把帖子呈上,打开一看,里面写了一段经文,只底下的一个戳子引起了她的注意,细而浅的纹路上刻的是,“十山老人”,这个号是谁的?看着倒有两分眼熟。略一思忖,她便点头道:“反正也闲着,又是游方僧,见一见也无妨,只是懒怠理容,乱蓬蓬的……将那面屏风挪过来,叫那两位出家人在外间用茶点罢。”
下人应了下去,少时再回来,后面果然带了两个人同来,远远看那形貌,分明就是两个在家的人戴了和尚的帽子,而不是地道的和尚。估计是那下人看赏钱丰厚,回报时特特强调“出家人”叩访,怕何当归年轻不见客,那两个传话的人又让他退回银子去。
等那两名乞丐穿着的人再走近一些,何当归的眉心先突突地抽跳了一下,当先的那个老头不是……她还没说什么,青儿却一把将何当归从窗前拉开,尖细的嗓音贴着耳朵告诉何当归:“老乞丐后面的那个美型乞丐,呃,他是你亲爹何敬先……你跟他长得有点像,我怕他能认出你来,你把脸包上吧!”
何当归愣了愣,默默摘下罗帕包上脸无话,等下人领着两名乞丐进了屋来,她深吸一气,沉声吩咐让人外间看座、看茶。隔着一道屏风,她能看见外面两名乞丐的行影,那两名乞丐也能瞧见她和青儿的,但都不约而同地免去了彼此初次见面的繁文缛节的客套词。
一巡茶过去后,那名老乞丐问:“能不能拿去屏风说话?这样子太别扭。”
何当归敛眸答道:“奴年十三,头回见外客,面羞不好说话,还是留着屏风罢。客人请随意饮茶说话,都不拘的。”
老乞丐和中年乞丐何敬先对视笑了笑,何敬先道:“从外面听说,放粮赈灾的当家奶奶是个慈善的老佛爷,怎么原来才十三。还是说,你是那位老佛爷的孙女儿?”
何当归手下绞动帕子,垂头讷讷道:“指挥放粮的人是我不假,可佛爷不佛爷的,我可不敢当,这些都是该当该份的,遇不上是没缘,遇上了救一回,是我们这样有钱人家的本分。”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老乞丐发问,“听说这园子是京城孟家的,而娘子你是七公子之妾,这些放粮赈灾的话,是你相公教你的,还是你公公婆婆?”
何当归摇头道:“奴嫁过来才几日,不单公婆没有拜见过,连相公也只见了一面,隔日里相公就出远门了。况且这些话也不是什么大道理,哪儿用的人教,相信十人里有八个都愿意在库有盈余粮食的时候放出一两成来接济老弱,我们大明民风淳朴,这是极常见的。身周的穷人不饿着,有口粥吃,那我们这些穿绫罗的人在家里吃肉也香甜。”
老乞丐默然一会儿又问:“你姓什么,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可在朝为官否?”
青儿吞咽着口水看何当归,但见她的眸光一转,露出十分嘲弄之意,平静道:“奴命孤薄,不知父母乃何方人氏,亲戚也不住同一处,在乡下寄养了几年,后被一位陆舅舅领去了,认在他家的宗亲里,入了京城陆府的族谱,挂了个名门千金的牌号,才有幸嫁给孟家为妾。奴姓人可‘何’,舅舅给写族谱时,取了个学名叫‘清宁’,因嫌拗口,如今也少叫了。”
老乞丐回头冲何敬先笑:“她也姓何,你俩是本家。”何敬先也笑。老乞丐又问:“京城陆府?可是开着镖局的那一家?那你舅舅可是做官的人?”
何当归应道:“舅舅是公祖之身,如今在锦衣卫供职,名陆江北。”
老乞丐与何敬先都恍然大悟,纷纷点头道:“难怪难怪,原来是他,难怪教出的外甥女与别家都不同。”
老乞丐又问了几句“读过书没有,扬州近年收成好不好”之类的闲话,然后就说走了一天乏了,想借宿一晚,问能不能收容。何当归摇铃叫下人进来,吩咐给两位客人准备两间香舍,好生供应衣食。何敬先却插嘴道:“我们还是住一间房罢。”于是又改成一间独门独院的安静禅房。
等他们出去后,何当归微微松了一口气,青儿拍她一下,笑道:“至于吗,见一回亲爹就这么紧张,就算他长得帅一点,也没你家那位帅呀。”
何当归斜她一眼,丢下一句,“何校尉只是小跟班,他前面站着的那位是老皇帝、是当今圣上,说错一句要掉脑袋,你说我该不该紧张。”当下回房饮茶压惊,把有点后怕的青儿留在原地寻思琢磨。
晚间,又有下人来回禀说,送去的饮食,那个中年乞丐用银筷子吃一遍,才给老乞丐吃,而且送去几套好衣服给他们替换,他们一件都不要,说身上那件就好。
挥走下人后,青儿咂舌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微服私访呀,不知从哪儿淘了两套乞丐服,跟宝贝似的穿身上!”她探头看向一直发呆愣神的何当归,皱脸发问,“怎么办呀,小逸,你生父和皇上一起住咱们家了,你说,他们明天会考察些什么?咱们需要准备什么?我有没有台词?你给我写下来,我熬通宵背熟!”
何当归戳着手指,噙齿冷笑:“不光这辈子的‘生父’,还有个上上辈子的,确切地说,是两位生父齐聚一堂了。偏偏我得告诉他们,我不知父母为何物,青儿你说可笑不可笑?”
青儿还不知道十公主转世那一段故事,于是问起来。何当归几言跟她说了这一节趣事,听得青儿咂舌不已,连呼神异、奇缘。
直到晚上睡觉时,同榻而眠的两个人都难以入睡,就讲起私房话来。青儿问:“皇帝问你赈灾是谁的主意,你为什么连陆江北都说到了,倒不提孟宣他们,说不定皇帝一高兴,就升他的官呢。那咱们这一票赈灾,做得才叫大实惠呀!”
何当归朦胧着双目,解释说:“要是普通的年份,没有这种大股流窜的难民,孟家的哪位老爷太太和公子发了善心,舍几十几百石米,连舍几个月,皇上也只拿他们当普通的积善行为看待,说不定对他们还有一些表彰。可现在的这种情况,你不也看到了么,那些难民已经饿得没有理智也没有王法了,再往前走一步,就该揭竿起义了。谁给他们吃的,谁就是菩萨佛爷,谁扣了他们的口粮、赈灾款,谁就被贬成王八。青儿你想,这个‘佛爷’是我来当好呢,还是让孟宣、孟善这些手里握着重兵的大将军当好呢?”
青儿听出了这里面的门道,大呼玄妙:“我明白了,这个叫‘民间声望’,那些当皇帝的人特别注重这些,要是百姓把别人捧成神仙佛祖,反而骂皇上当的不好,该让贤了,朱元璋他老人家的龙椅就坐不安稳了。”
何当归微微摇头道:“没人敢直接骂皇上,可骂贪官不就等于是骂皇帝了么,那些官都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我在陌茶时无意中看见几道陆江北案头的折子,都是奏南方官吏贪污受贿的,许多贪官的惯常做法,就是每年谎报有灾情,要求拨款,弄到钱之后当然不往下散。等到了收赋税时,反而加倍或三倍的从民间抽,说皇恩浩荡,眷顾了这方百姓,所以要多收点孝敬。”
“你怎么懂这么多?都是上辈子学来的?”青儿打探道。
何当归毫不讳言:“差不多都是在宁王府里知道的,宁王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也想拉拢民心,可又担心厂卫的眼线报给皇帝,让皇帝看出他的野心。因此,他做慈善事的时候,光管在幕后出银子,那些发散米粮、棉衣、药材的人,不是他的妻妾就是他的管家。他的每一个带名号的姬妾手下,都多少有几份产业,都挂着一副济世为怀的菩萨面孔,这样一来皇帝挑不出一点毛病,到最后名声还是渐渐归拢到他的头上。”
青儿咂舌:“真有工夫和耐心,儿子和老子一样,老子就是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儿子就是想当太子,还得装成不想当的样子蒙蔽老子。”
“要不怎么说,千万别生在帝王家,女子嫁也别嫁去帝王家,”何当归哈哈着总结说,“我前世的前世犯了第一个错,前世犯了第二个错,最后都眼泪收场了。这辈子我可小心踩准了每一步,半点错都不敢有呢。”
两人朦朦胧胧地睡去,各自做了几个乱七八糟的梦。
“你这丫头挺不错,我老人家看着喜欢,”老乞丐笑呵呵地说,“既然你无父无母,不如,我认你当个干孙女儿吧。”
翌日,何当归用易容术略改丑了自己,添了雀斑挤小了眼睛——倒不怕何敬先认出,因为何敬先根本没见过她,只怕朱元璋认出,因为毁容前的年幼的十公主跟她还是极像的。
她还特意把青儿换走,换上两个面生的丫鬟在外面侍立,本来以为再应答上几句,就能送走两尊瘟神了,最多贴几吊钱盘缠。可万万想不到,她的应答如流竟博得了朱元璋他老人家的青睐,前世的前世的生父,今世要收她做干孙女,这么讽刺的事,她是该哭还是该笑?
哭,是为以前的悲惨遭遇鞠一把伤心泪;笑,是笑她求仁得仁了,原本想在罗家多留两年,就是奔着这个“干孙女”去的。曾记得,上一世里罗老太爷罗脉通在洪武三十一年瘫痪了,偏皇上传他进宫扎针,罗脉通自己扎不了,就指挥一个太医院的侍药女春香扎的针。那春香早先被太医罗杜松收了房,也学了些针灸底子,又应答得体,几针扎得朱元璋舒服,随口就封给春香一个郡主的名号——这个就是自己盯好了的肥饵,怎么不用留在罗家,也不用特意去求,这样跑来了?
这是福气还是灾祸,她又该如何应处?
何当归深吸一气,小心地垂眸回道:“奴一个命薄的人,哪里能担得起有家人父母的福呢,我万万不敢的。”她不是不想要,可太顺溜的答应,总觉的心里忘了点什么似的。
一旁的何敬先冷眼旁观,心中以为何当归是嫌老者的身份是乞丐,才婉言推辞。他当然想撮合皇上认这个干孙女,那样眼前的这一位“郡主”,日后还不就得承他的情了,可又不能一言道破皇帝的身份,只好隐晦道:“娘子你是个福薄的人,何不认一个有大福禄寿的人做长辈?除眼前这一位之外,你再想遇着下一个可就难了。你觉得……他像是一名真正的乞丐吗?”
何当归扭着衣角,忸怩道:“我一个孤女还敢望承什么,便是有一位鳏寡孤独的年长者,要怜恤我收我为干孙女,我也是欣喜无限。更何况两位乃神仙一流人品,我虽年幼见识浅,也大概能看出一点来……两位就算不是云里的神仙,大约也是地上的活佛。”
老朱元璋听得欢喜,拈须颔首道:“既如此,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就拜我为干爷爷,我的儿子里面,你就认老三……”
“娘子娘子!”徐婆子从外间冲进来,冲断了朱元璋的册封仪式,惊慌地咋呼道,“出事了,出大事了!”
何当归微不可查地蹙眉,问:“什么事值得这样,不看我,也该看贵客面吧。”
“官府!来抄家!”徐婆子捶腿瞪眼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