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观青山多妖娆、轻岚迭起霞如梦,隐隐碧泉婉转山间,道道银瀑轻盈直下,遂感山如温婉绝色、娇媚诱人。令观者无不莫名心生寻香之念,惟愿将身入山、一亲芳泽。
百里**山并不怎么巍峨奇险,也不曾有半点凌人的威势,却是威名远振的仙家修真圣地,光洲修真界第二霸主合欢宗的山门便座落于此。
还是**山、合欢宗外围之处,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杂草纷呈如同狗窝一般的山洞之中,三个在家乡数百万里外重聚的故人,却是老的大哭、小的呆楞,竟没有一丝他乡遇故知的欢喜气氛。
萧云被贺爷爷突然暴发的哭嚎唬得有些发楞,微微一楞后急忙上前扶起悲伤的老人,随即劝慰不止:“贺爷爷,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难事慢慢说好不好,小云子一定会帮你的。”
“是啊、是啊!贺爷爷,云哥儿可不是外人,他从小就照顾我、心最善了,有什么事情告诉云哥儿一定会帮你。”萧平也连忙附和,他和老贺头纵是相处了好几年,可也不明白此时老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大哭。
谁知兄弟俩不劝还好,这一劝之下贺夔更是泪如泉涌。萧云见此发觉贺爷爷的情绪有些不对,修心的少年对人心的感知无疑极为敏锐,老人这哭嚎分明不是在悲伤,似乎是善良之人的自我谴责和愧疚。
感觉到事有蹊跷的萧云,仍是没有去窥探老人心中念头。不过也暗暗催动心之力,外放出刚悟得不久的佛门祥和心识念波,无声安抚着老人太过激动的心神。
数十息后贺夔的情绪终于得以平复大半,但苍老的面容上依然满是愧色。萧平见此就待开口询问,可话还没出口便被萧云微笑着摇头阻止,似乎萧云觉得老人还不够平静,还想再等待些时间。
萧平见大哥表现得心有成竹、倒也放下心来。从小就当惯了萧云小跟班的二狗子,依然如同儿时一般,不知不觉的就站到了萧云身后。这自幼养成的习惯显然已是根深蒂固,纵是时隔近六年还是没有多少改变。
又十数息后、萧云这才温和的问道:“贺爷爷,好些了吗?有什么话不用急着说,你才刚刚恢复,可不能为不值当的事情太过伤心。如果真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我一定尽力帮忙解决。”
听到萧云的话语、平复了心绪的贺夔意味莫名的叹了口气,片刻后才很是苦涩的说道:“小云子,这件事在我心里好久了,每次想起之后都觉得对不住你。这事情总还是要告诉你,再不说的话只怕我也没机会说了。”
于是老人在追忆与痛苦的目光之中,讲出了一段让萧云呆如木鸡、心绪难平的往事。只因这些往事与萧云和弟弟萧风失散有关,此前一直都被老贺头藏在心里,那怕是藏得好不痛苦、也一直没有和别人说起过。
原来近六年前的四月间,萧云仍在和二狗子四处流浪之时。刚刚与萧云兄弟相识不久的老贺头,清晨时分在他的茶摊里迎来了一个游方和尚,这个面有菜色的和尚还带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
奇怪的是和尚既不来吃早餐、也不来化缘,居然是来求老贺头帮忙。这个身体状况一看就很有问题的和尚,告诉贺夔三岁的孩子叫萧风,是冶洲城外三十里处萧家垄的农家子弟。
贺夔觉得好不奇怪,自己只是一个开破茶摊的孤老头,你和尚和我说这些不相干的事做什么?但很快又听和尚说要把这孩子托付给他,让老贺头为这可怜的小男孩找到哥哥。
贺夔闻言更是傻了眼,我知道这孩子的哥哥是谁?又能上那里找去?这没影的事情却是从何说起。从来都胆小懦弱的残疾老头,就算只养活自己都艰辛无比,又那有能力再养活个素不相识的孩子?
老贺头再是心地善良,这事情也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若是这孩子真跟着他的话,只怕离饿死也不会太远。贺夔便与和尚说自己太穷,养不活这个孩子,为什么大师你不干脆收了这孩子当徒弟,这样好歹也有条活路。
和尚说自己是光洲普慧禅院入世苦行至此的游方僧、法号悟明,因此前阻止作恶的魔道受了重伤,只怕命不久矣。普慧禅院更是远在数百万里之外,就算是要度这孩子身入佛门,估计也无法做到。
而且这个孩子面有孽像,注定身有无穷孽缘、一生变乱,不是适合出家修佛之人,所以才没有收这孩子为徒。再则、若是让这还不懂事的稚童就此远离故土、生离亲人,也实在是太过残酷之事,还是为萧风找到哥哥最为妥当。
心善的贺夔闻言之下作了难,以他本心也很是可怜这孩子,有了那么几分愿意应承此事的意思。不过现在正是大灾之年,大顺国穷苦百姓饿死了无数,自己若是收留这孩子养不活又怎么办,这不反而是作了孽吗?
贺夔很是无奈、也确实善良,开了几十年茶摊的老贺头烹食手艺其实不差。若不是生性胆小、懦弱,又心地善良、自不量力的喜欢接济贫苦,怎么说这几十年的生意下来,也要开个像模像样的酒楼,那至于还是现在这么一贫如洗。
于是贺夔想劝和尚找户礼佛的好人家托付,便能为这可怜的孩子寻条活路。可还不等他开口、和尚又说出了他为什么要托付于他的原因。只因和尚打听到老贺头认识这孩子的哥哥萧云,也知道贺夔是个心善之人,这才有了此番托付。
贺夔听到这里忽然一楞,心中顿时有了其他的念头。他也听小乞丐萧云说过家中之事,这孩子不是有家有父母吗,为什么要托付给我?至此老贺头难免起了疑心,以为这来历不明的和尚是个人贩子,自己如果应承下来、和尚很可能随后就会要钱。
和尚此时似乎也察觉了贺夔的警惕,连忙解释自己并不是人贩子。随即又把萧云一家的惨事尽数告知,并说自己去得太晚,只来得及救下这个可怜的孩子。又因为出家人戒杀生,拿做恶的周家没有办法,何况自己是修士周家是凡人,不能以暴制暴。
和尚这不说还好,一说之下把个胆小、懦弱的贺夔吓了个够呛。老贺头知道自己只是个最贫贱的残疾老头,估计也就比身为乞丐的萧云好上那么一点点,若有个三病两疼也是随时都要饿死的命。
如果只是自己少吃一个馍能做下善事也不打紧,但这事沾上只怕养不活这孩子不说,还很可能连唯一能养命的茶摊都开不下去,胆小的贺夔怎么都不敢去惹这大富人家的麻烦。
何况当时贺夔也只是和萧云刚刚认识、有些可怜小乞丐而已,交情更谈不上半点。虽然很同情破家灭门的兄弟俩,可是以他的能力实在是想管都管不了,而且管了还可能事情更坏。
于是贺夔本有几分收留萧风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当即便拒绝了和尚的托付。随即更是收了茶摊、当天也不做生意了,人躲得要有多远就有多远,惟恐和尚会赖上自己。
其实这并不代表贺夔就不心善,这便是他为萧风能找到的活路。老人明白就算收留萧风再转交萧云,连自己都时刻可能饿死的小乞丐,难道还能养活弟弟?唯一的办法也只能赖上这个和尚,这样才能让可怜的萧风有条活路。
贺夔也知道如此会让亲生兄弟生离,本心善良的他也愧疚得不行。但惟有如此才能让这可怜的孩子活下去,确实也是他能想出的唯一办法。或许这就是穷人的智慧,可悲、可怜且无奈之极的智慧。
如此一来、两个可怜孩子便就此与世间唯一的亲人离散,更是因此生出无数的变数,让兄弟俩命运坎坷的一生有了开端。也许贺夔当时能收留萧风让两兄弟团聚,如果能够活下来的话,兄弟俩必然又是另一种不同的人生。
善良的贺夔虽然穷、但并不傻,也明白这些。在和尚带走小萧风之后,老贺头时常都在后悔,脑海中更是不断重现和尚被拒绝时的叹息,以及可怜孩子那天真的眼神。从此每次看到小乞丐萧云贺夔心中都很是难受,总要多给上半个馍。
而这一切就只有贺夔自己知道,也无法向人述说、更得不到任何排解,也使得他这份心中的愧疚越积越深,经常让他夜不能寐。善良的穷苦老头想起这些事情总在心中骂着自己,只认为是自己心肠太狠才使得亲人离散、活该被良心谴责。
两月之后贺夔又看到萧云被黑光头抓进冶洲城,只以为可怜的孩子也会遭难,善良的老贺头心中更是难过。可除了看着以外他什么都做不了,也就能求神仙保佑这可怜的孩子。
其实那时老贺头垂着泪眼的原因、并不是在等着混混们给钱,而是因为萧云的遭遇让他难过无比。可毫无能力的孤老头又能做些什么?难道还能拯救可怜的小乞丐?
虽然贺夔这份善良没有半点用处,也没有任何能力可以为萧云兄弟俩改变命运,但仅仅如此也足够说明他是个善良的人。只因这该死的世道那怕是他拼了命,也不可能会让萧云俩兄弟活得更好,反而还会更差也说不定。
或许这些都是因为贺夔善良才遭的罪,若是他心肠稍微狠一些,自然也没有这许多事。不过那样的话、贺夔也不会是个穷困潦倒的孤老头,也不可能会有与萧云俩兄弟的际遇。
然而世事总是离奇无比,贺夔虽是此后几天中担忧着萧云,也空着急无计可施。却怎么都没想到进了城的小乞丐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冶侯都要礼敬的道爷。
得到萧云赠丹重谢、真诚关心的老贺头,看着手中“仙丹”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就连话都说不出。看着茫然无知的孩子就此回去已不存在的家,他当然知道萧云回家会遭遇到些什么,不敢据实相告的贺夔心中顿时难受到了极致。
于是再也承受不住的老贺头,终于在情绪暴发中哭倒驿道之上。而看到的人都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显然这只能是善良之人的愧疚、忏悔,也是人们常说的良心。
可见这个残酷的世界若想要活得人模狗样,最不能有的就是良心,也难怪市井中常说人无良心吃饱饭、阿弥陀佛饿死人。贺夔这个有良心的人只所以一生穷苦、没有能力,都是因为他有良心。
可最具讽刺的却是,有良心的贺夔偏偏饱受着自己良心的折磨,没良心的人却总能活得逍遥自在。岂不见没良心的人可以躺在路上装死,然后等着有良心的人来相救,于是钱也有了、肚也饱了,活得既轻快又安逸。
此刻重新见到当年小乞丐的贺夔,依然被他的良心在折磨着,说起这些心中多年的苦事,善良的老人早已泣不成声。
而萧云得知这些往事除了震惊就是呆滞,少年显然没有想到自己兄弟原本有机会不致失散,更没想到贺爷爷当初帮助自己是因为这个原因。
萧云呆滞着、沉默着,心中有无数的念头在纠结。获知如此恨事的少年、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专门修心的修士,不知对这老人应该恨还是应该怒,又或是应该怜悯、应该感谢,只是呆呆的看着。
昏暗的山洞中老人在流泪,纷乱的念头里少年在呆滞,沉闷的空气中有悲伤在逐渐泛滥,短促的呼吸里有不甘在无声嘶吼。
获知这些往事同样震惊的萧平,看到老少两人如同痴呆的样子,惟恐这两个自己最亲近之人会有不妥,随即打破了这沉闷得喘不过气的氛围。
“贺爷爷、云哥儿,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们老放在心里难受也没用啊。我觉得小风这样可能还好些,至少不会像我和云哥儿小时候那样吃不饱,也不用去当什么乞丐被人欺负。”
萧平的话确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萧云当即摆脱了纷乱的念头,回复了心中平静无波。只因已知弟弟其后经历的他很清楚,二狗子的话一点不错,小风正是因为如此才没有饿死。
但仍在自我谴责的老人依然泪流不止,只认为导致兄弟失散、亲人生离都是自己作的孽。贺夔无疑认为当年那个他不曾收留的可怜孩子,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是自己心肠太狠才让萧云没了唯一的亲人。
贺夔觉得太对不起萧云,自己的腿、自己的命都是小云子给的,可自己给小云子的除了几个馍就是罪。老人如此的痛苦也让萧云感叹不已,修心的他当然明白这是因为什么,这就是因善心才有的苦厄,这就是因良心而有的悲怆。
“贺爷爷、你不要在意啊,我明白你是为了小风能活下来才这样。其实我在半年前见过小风,还一起住了一阵子,没什么事的。”萧云温和安慰着情绪激动的老人,不过这话似乎也是在安慰他自己。
贺夔听到萧云的话语当即一楞,明显是没有想到萧风还活着。对此不敢置信的老人顿时呆看着萧云,少年那满脸的温和笑容显得既从容又亲切、且无任何的愤怒。这让老人觉得萧云并不是在虚言安慰于他,心中不禁为萧风依然活着而高兴。
如此的喜讯无疑让贺夔如获大赦,心中轻松了许多、总算是不再流泪了,却不知这都是萧云在刻意宽慰于他。老人看着微笑的少年,仍是显得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小云子你说的是真的?你弟弟那孩子还活着?”
萧云闻言心中悸动不已,他又何尝不是时刻都在担心弟弟的安危,怎奈实在是毫无头绪、无处可寻。而这样的心事又能说给谁听,与弟弟失散正是自己的错造成,他当然明白贺爷爷被自己良心谴责的滋味。
萧云心知现在不是纠结往事的时候,也必须要宽慰这位负疚过甚的老人。怎么说这些事情都不能怪没有能力的贺爷爷,反而老人这份善良值得钦佩,少年随即微笑着答道:“贺爷爷,你放心吧,小风他有自己的造化,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就是、就是,小风从小就机灵得很,刚生下来就是个聪明样子,将来肯定有造化。贺爷爷,云哥儿这不都说了嘛,你就别伤心了,我大哥可从来不骗人,也肯定不会怪你。”
老人看着哥俩那满脸的笑容,听着少年们温和的话语,倒也不再纠结自己那颗心。只是善良的贺夔仍是觉得对不住萧云,随即又问道:“小云子,你真不怪我当初没收留你弟弟?我知道我这事情做得太不应该。”
“贺爷爷,我那会怪你啊,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要不是贺爷爷想出这么个法子、小风可能早就饿死了,你收留了他只会有一个必然的结果,就是我们两兄弟一起饿死在乞讨的路上。”
听到萧云的话贺夔总算是安了心,看着两个当初的小乞丐都已长大成人,就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般没来由的高兴。也难怪、贺夔一生孤苦、无儿无女也无妻,这两个少年因为当年的旧事、从来都在他心中惦记。
放下了心中负担的老人情绪也因此好转了许多,重聚的冶洲三故人这才驱离了山洞中沉闷的气氛,有了几分重逢的喜悦。贺夔随即就想说明自己和二狗子是怎么来这光洲的,却不想被萧云抢了个先。
“贺爷爷、这地方怎么能住人,到我那里去吧,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现在我娶了两个媳妇呢,你帮我去看看怎么样?”
“啊!云哥儿,我有两个嫂子了!大哥你真是太厉害了,啥时候给我添几个侄子啊!”
“你小子起什么哄,快点走!二狗子、咱萧家的人怎么可以当杂役,以后你跟着哥修行,记住咱虞山萧氏子弟只属于阖洲血灵宗!”
于是这狗窝一般的山洞终于还是还给了狗,萧云背起曾经帮助过他活命、拆散过他亲人的长辈,带着儿时的兄弟、同族的兄弟,一路向着灵泉谷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