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怒攻心呕血昏迷,看似严重其实无妨,这种急症宫中御医完全能够应付得来。
景泰被护送回寝宫时就醒了,只是他不想睁眼。闭着眼睛不看,就没有‘眼前事’,什么事情都和自己无关吧。
他不担心什么,不过是民变罢了,大不了杀光了事,人头落地,风轻云淡…只是景泰心里别扭:以前国师在,自己随便怎么发疯都没关系,大燕还是一天一天的强盛起来;国师才一不在,就算自己强忍着不发脾气不胡闹,还是出了这么大的事。
虽然吞服了清心宁神的良药,可一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景泰还是气的浑身发抖。尤其那句:恭喜万岁,此行南理大功告成,燕顶被碎尸万段……景泰陡地大吼了一声,从榻上跳起来,一脚踹翻正围在身旁的御医:“外面怎样了?”
立刻有大臣迎上来,把城中情形呈秉皇帝,正向殿外走去的景泰脚步一乱,转头瞪向大臣,目光如血:“叛军?镇国公的旗号?”
大臣小心翼翼地回答:“正是,因为有叛军作祟支援乱民,才让城里局势一时难以收拾,另外大雷音寺的妖僧也趁机蛊惑民心……”
“谭归德不是烧死了么?怎会还有他的旗号?”不等大臣说完,景泰就出口打断,而后稍停了片刻,突然声嘶力竭地嘶吼:“罗冠!罗冠!!”不知道前因后果,但罗冠是他亲自安排、去‘保护’谭归德的高手,这件事和姓罗的当然脱不开关系。
谭归德还活着、他反了…这个消息比着城中的暴乱要更严重的多,景泰觉得喉咙里又涌出了血腥气。
大臣不敢再提这些‘坏事’,说不定提着提着就把自己的脑袋提下去了,当即换过了话题:“万岁息怒,皇宫固若金汤,就凭乱民、叛军,绝攻不进来,万事无忧。睛城四门都在掌握之中,京郊四营已在赶来途中,等他们一到,乱民贼子个个不得好死。”
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景泰丝毫提不起兴致,又问:“苏杭呢?人在哪里?”
大臣放低了声音:“她随国师、南理等人一路,已经离开了,向着北门方向……”
正说着半截,景泰突然想起了什么,重重一跺脚:“传书!快快传书‘天权’,驰援京中不急,立刻转向奔赴明日山庄!”
京郊四座兵马大营,均已‘天’字为冠,正北方向的唤作天权营。
大臣一愕,还有什么能比回京平乱更重要的,为什么要转攻明日山庄?还不等他应命或者提问,景泰就一轮耳光打了下去:“蠢材!明日山庄有飞天之器,反贼乱党的首脑都会搭乘火气球飞天逃遁!”
大臣不是内侍,可杀不可辱,这个时候还能凑到景泰身边呈秉机要的自然是重臣,挨了一记耳光脸色陡变。
可没想到的,景泰马上又回手抽了自己一掌,脸色疯狂依旧:“不该打你,你不知道火气球的事情,朕打自己还你。”
大臣满脸通红,双目含泪立刻跪倒在地,声音颤抖:“万岁保重龙体。万岁如此,让老臣情何以……”
景泰懒得听废话,把他抓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吩咐:“城中叛乱,四个大营随便回来一两个就够用了,不差天权的人。传令下去,让他们不用急着赶来,攻下明日山庄,驻扎、设伏!”
说到这里,景泰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他们要出了城就乱跑,抓起来还真有些麻烦,现在可好,反贼头子、南理奸徒还有那个假冒国师都会去明日山庄,跑不掉了。
“告诉天权主官,要是守株待兔都抓不到人,就自刎谢罪吧!”说着,景泰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些,心情也放松了不少,总算有个好迹象了。可是等他再度登上皇城城楼,往睛城中略一张望,脸上的笑容陡然凝结住了!
……
魔罗僧护送国师等人离开后,广场外围的燕军又重整队形,再度组织起防线。他们的任务就是阻止叛军,虽然皇城坚固,全不怕来自乱民的冲击,但此处是皇帝的家、城墙就是所有禁军的脸,只要能提前挡下,就绝不容骚扰
很快又有城中友军赶来驰援,现在的防线固若金汤,禁军们总算松了口气,可不久前,睛城着火了。
着火算不得什么,全城都乱了套,平时老实巴交的百姓全都疯了,不放几把火反倒奇怪了,但面前这把火……所有防线中的禁军心里都涌起了一个念头:有鬼!
那场巨响之后,火焰冲天而起,烧得虽然可怕,但它们东一处、西一处烧得全是民居商铺,距离皇城遥远,完全谈不上威胁。
可是没一会功夫,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大手能够操控这些‘火苗’似的,本来杂乱无章的火焰,不知怎么渐渐结连,一层层的推进过来,此刻已经化作烧天之势,正向着皇宫席卷而来。
若不是有鬼,怎么会这样?
防线禁军已经能感觉到烈焰的温度,人人都被烤得口干舌燥……他们是精兵,就算面前冲过来一千头老虎,他们也会拔刀溺战不会退缩半步,可面前正‘冲杀’过来的,是一场大火啊。
救火么?连天空都快被烧化的大火,救无可救!或者坚守岗位,站着、等着被烧死?
士兵看长官,长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费力地吞咽着口水,声音嘶哑地传令,指挥着战线一步步后退。
……
城头景泰如何看不出眼前的火势,除非龙王驾到泼洒暴雨,否则皇宫不保。
中土没有龙王,只有一颗妖星!
景泰浑身都在打哆嗦,本就通红的眸子,在火光映衬下,完全变成了血色,转头望向一直跟在身边的大臣:“朕记得,你刚刚说过,皇城固若金汤,朕可万事无忧?”
老臣完全被眼前的火势惊呆了,嘴唇颤抖着,全没了措辞的心思:“万岁…逃、逃…”正说着,景泰忽然嘶吼了一声,一把抓住他狠狠扔下城头!
摄人心魄的惨叫声中,大臣重重摔落在地,血浆泼溅城墙,触目惊心。
而景泰却哈哈大笑,伸手指着熊熊火光,势若着魔声音疯狂:“烧得好,烧得好,赌输了睛城本就不是我的了,你不烧朕也会烧,烧、烧、烧啊!”
狂笑不过一句,又忽然变作嚎啕大哭,声音依旧歇斯底里:“景泰对不起祖宗、祖宗!”
连皇宫都保不住的皇帝,当然对不起祖宗……而痛哭也仅只一句,又变作剧烈的咳嗽,景泰摔倒在地,咳中呕血,撕心裂肺的剧痛,疼得他满地打滚。
一品擂失利、国师被人冒充、全城子民暴乱、大雷音台叛走、谭归德死而复生…还有现在、现在这场烧烂了天空、即将吞没皇宫大火!咳嗽、吐血、嘶嗥,景泰不明白,景泰想不通,所有这些事情究竟从何而起。怎么会这样,为何会这样!
只想死,真正想死!
重臣、侍卫、太监、御医一拥而上,有的手足无措有的痛哭失声有的大声劝慰,皇宫再无法待下去了,能做的只有逃。而陛下的贴身太监小虫子却一反常态,远远站在一旁,对万岁爷的打滚哭号无动于衷,歪着脑袋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贵重之物顾不得了、杂役下人管不了了,但列祖列宗的牌位、数不清的机要文案、所有象征着皇家威仪的信物,这些东西一定要带走,还有宫中诸位贵人也不能落下,这个时候千万不能乱,万岁不能千万不能发疯啊!
喊叫、传令声嘈杂、碰到桌椅打碎瓷瓶的锐响、后宫女人的惊慌无措、士兵奔跑的沉重脚步、战马的躁动嘶鸣……千万不能乱,可仍是彻彻底底的大乱,原本象征着东方威仪的燕皇宫,此刻像极了被顽童一杆打落的蜂巢,无序、混乱、痛心而绝望。
……
宫中乱成一团的时候,睛城北门很安静。
城门守军已经得了探报,大雷音台召唤信徒,派遣两千‘金身修罗’,正攻杀而至。
燕国境内,没有人想和大雷音台为敌,卫戍北门的燕军也不例外。不是因为和尚厉害,事实上也没人知道僧兵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但他们是‘信仰’。燕兵也是人,笃信佛祖的为数不少。
有谁愿意与自己的信仰开战?
没有办法吧!军令到处莫说只是和尚,就算是真的佛祖要过北门,也得把他身上的金漆刮个干净,兵就是兵、战就是战,将军战刀指向,便是我军威风之处!
城头劲弩上弦,城下长缨斜指,还有一队铁骑蓄势以待。守门将军在犬戎前线打了十五年,他今天的地位、功劳是用蛮子的人头积累起来,曾身经百战,待会会发生什么他清楚得很:僧兵会用驱使信徒先上来送死,再趁乱夺门。
燕军则要先发动重骑,轻松冲散那些疯狂信徒,说不定还能一鼓作气踩进僧兵阵势,骑兵需要冲刺的距离,远于弓弩射程,所以要先发动;接下来,僧兵散乱冲近,会迎头赶上箭雨;真正有机会冲到城门前的和尚,还能剩多少呢?
就算他们真有佛祖保佑,全冲上了也不用怕什么,守军人数远胜僧兵!
不过两三个步骤,稳赢的。不过…和尚没来,或者说来晚了,按照探报,早在两炷香之前他们就该杀到了。
也是从两柱香之前,所有派出去的探子就再没有过任何回音了。
城中远处的火光、喧哗,却更显得北门寂静……就在狐疑时候,终于,一个身影缓缓出现在长街尽头,金身、念珠、长棍,修罗院首座。
中年僧人走得很稳,目光里不存一丝杀机,神情平和而安详,口中念念吐字清晰,每踏出一步、说一字:我之信仰,天圆地方;我之侍奉,山正水平;我之心愿,四隅公道。
僧人的步子极大,三句话二十四步,长街过半,而接下来,就那么毫无征兆的,僧人表情突显狰狞恶相,身法展开纵跃追风!
首将毫不犹豫,厉声叱喝:“射杀。”
绞弦嗡鸣箭矢破空,箭雨荡起的连片锐响中,修罗首座的声音也陡染提高,大吼如雷锵锵绽裂:
我之所在,修罗所在!
修罗所在,法度所在……金身修罗,现身护法!
箭雨之中,交击乱响不停,僧人把长棍舞成一团疾风,拨打箭矢。修罗院的修炼,是以童子功为基、最最纯正的外家横练功夫,首座更是全院翘楚,中品武士手执利刃砍在他身上,不过只留下一道血痕。
首座身中数箭,但都入肉较浅。唯独一箭插在了眼睛上,虽然及时甩头卸力,免去利箭贯脑的厄运,也还是让他受伤不浅,可他落地时根本不管自己的伤势,长棍破风狠狠砸下,单枪匹马直冲敌阵。而那长街尽头,沉重脚步轰碎寂静,两千金身修罗尽数现身,疾奔而至!
僧兵并未驱使信徒打头阵,端正之力不会行歪斜之路,两千僧兵自己来打头阵,咒唱之声震彻四方,佛之杀,气焰冲天。
守将用力猛挥战旗,早已蓄势而待的千余铁骑口中呼啸,马蹄踏出奔雷,轰轰烈烈直迎僧兵!
金身修罗脚步整齐,全无退缩之意,仿佛眼中正迎面而来、连大山都能撞塌的重甲铁骑不过幻象幻影,当双方排头相距不过数丈距离时,修罗僧忽然吐气开声,每相邻的两个和尚,都会伸手相握…握住同伴的念珠,下个瞬间里右边的和尚旋转、发力,把左边的同伴好像链锤一般,狠狠抛向前方。
整整一千个金身修罗,真的是飞过来。从天而降,直入城门前敌阵!
城头箭手刚刚把第一轮箭矢送给了修罗院首座,此刻正重新绞弦装箭……按照正常‘顺序’,时间完全能赶得及的,可谁又想得到和尚‘会飞’啊,等箭手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城下杀声已经震天而起。
长街上的另一千修罗,在抛飞同门后,前几排僧兵身形就此打转,转过一圈手中长棍已经借势挥舞而起!那个刹那里,数十道闷响同时冲起,好像装满水的瓶子被打碎的声音……马头。
直到这一棍轰出,燕军才真正明白,什么是金身修罗!
重甲骑兵,马匹也有甲防,马头顶着铁叶帘子刀剑难伤,且马匹头颅坚硬远胜人颅,可什么都没用,修罗一棍,骏马连哀鸣的机会都没有,脑袋就被打了个粉碎。
马匹死了,但前冲的余势还在,冲在队首的两百僧兵在拼力一击之后无暇再躲闪,被冲了个正着,这份力道何其猛烈,再好的横练功夫也挡不下,骨断筋折口中狂喷鲜血,只要被撞到的就再也没希望活了。
他们不白死。
重甲铁骑笨重,一旦跑起来根本无法急停,而城中巷战,本来就不利骑兵,长街宽敞是对行人而言,对骑兵的冲锋来说就太过狭窄了,为求力量骑兵们拥挤着前冲,彼此几乎不留缓冲距离。当第一排重骑同时摔倒,立刻引得后面人仰马翻,几个呼吸的功夫,前冲之势就彻底散乱。
此刻杀声突兀大振,随金身修罗同行而来的信徒,手执棍棒、柴刀、斧头蜂拥而至……大象一旦跌倒,就再也站不起来,这些重骑又何尝不是如此,即便不倒也无济于事,重甲加身让他们太笨拙,冲不起来的时候战力还不如最普通的刀盾兵。
长街上剩余的八百修罗僧,从重骑缝隙中穿插而过,如果顺手就挥起长棍打爆几颗头颅,如果不便也不计较,不曾稍加停留,后面自有信徒和骑兵拼命,他们还要急速前冲,再靠近些才行。
城头命令传递,催促箭手迅速准备,在长街那伙敌人冲上前,一定还会有一轮箭雨洗礼!可还不等城头箭手再举起劲弩,他们自己竟迎头赶上了一场箭雨……
是八百金身修罗太醒目,还是藏在他们身后的黑暗魔罗太隐秘?城头箭手分不清了,他们只看到,自那些气焰惊人的金色和尚身后,忽然飘出一片‘影子’,手执劲弩向城头扣动机括。
一弩三击。黑色的弩箭,破空无声,射程比起燕军手中的单发劲弩更远、杀伤也要更强得多!
修罗院僧兵‘迟到’了两柱香,因为他们在约定地点等待与国师汇合。本就敌众我寡,又怎能再分批冲杀?阿九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两军汇合之后,魔罗就成了影子,守军并不知道的存在。
燕顶精武、善毒、长炼,师门的三项本领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炼之一道,不是掌握工艺、学会控火就能打造出好器的,需要的原始材料一样重要,如果没有星铁,二十个国师外加六十个萧铁匠,也锻不出一把龙雀。就是这个道理,月刃机括他只能打造出两件,魔罗手中的夜弩也不过弩四百架、箭两千只,连僧兵的两成都不够,又何谈装备燕军。
打掉骑兵与城头弩箭,剩下的便是血腥厮杀了,数千信徒在撕碎重骑之后,又汹涌而来,如疯如狂,在高唱慈悲佛号同时,挥刀杀人。
散沙似的‘施主’们,也只有近身肉搏才能有战力可言,阿九不让他们打头阵,就是为了现在。
阿九守在‘师父’身前,眯着眼睛紧盯眼前的战局……便如所料,相差还是有些悬殊,攻占城门几乎不可能,但打穿它、送师尊出城还是绰绰有余的,半晌之后,阿九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望向身后的诸多护法高僧合十道:“诸位师兄请准备好。”但围拢在‘国师’身边的和尚都是好手。
跟着阿九有对‘国师’道:“师尊,差不多、可以走了。”
琥珀点了点头,腹语道:“我听你命令。”说完,她把不远处的苏杭唤到跟前:“孩子,你跟我走。”
苏杭露出了一个笑容,走上了前。
阿九则不再多言,继续盯住城门的混战鏖战,片刻后突然开声:“就现在,快快快!”
话音未落,诸多高僧簇拥国师,迅速向前冲去,随行使团紧随其后。
穿越战场,所有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混战中的修、魔两院同时大吼,拼出所有的力量,硬生生把战场劈开了一条道路!琥珀等人从刀光血雨中穿身而过,脚下踩的是早已凋零的性命!
可任谁也想不到的,当国师总算走到门下,眼看就要成功出城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不止停步,甚至还坐了下来,再不向前走。
阿九又是吃惊又是骇然:“师尊…您、您为何停步?”
“等人。”腹语中,带了些许笑意。说完,琥珀转目望向身后的使团,对左丞相等人招了招手:“不能打的,都到我身边来吧。”
姑奶奶的突然停步,几乎闪了所有人,这是什么地方?城门洞子靠前些的位置,重地中的重地,不得不说,琥珀选地方的眼光还是毒辣的……
可国师至高,他要停步,麾下的弟子、僧兵就只有遵从的份,阿九咬了咬牙,指挥两院武僧变阵,睛城北门前的恶战也因此完全变了个样子,从之前的‘打通就走’变成了结阵守护,可连‘攻下城门’都是妄想,又何谈现在的‘守住城门’。
一时半会或许还行,但绝撑不住太久,阿夏本来不想直接参与与燕军的恶战,可现在也跟着陷了进来,秀美蹙起与使团主官商量了几句,随即大声传令,回鹘禁卫齐声应和,抽出弯刀加入战团,以求死守拖延。
阿九又跑回到姑奶奶身边,低声问道:“师尊,要等到什么时候?”
琥珀沉沉地回答:“等到他来。”话音刚落,忽然人影晃动,两个护法老僧闪身而上,看样子想要抱着国师强行离开,并非忤逆而是忠心,国师性命事大,一时冒犯也顾不得了。可他们才刚刚把人架起来,突然哀声惨嚎,两个人同时栽倒在地,身体抽搐片刻,脸皮变得漆黑,就此气绝。
琥珀要等儿子,谁不让她等她就不让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