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阳要是不想打,这一架还就真的打不成……再说承合郡主带来的红波卫都是心腹亲信,对宋阳和初榕、小捕两姐妹的关系多少都了解些,也都从秦锥口中听说过,这位逃跑的气势比冲锋毫不逊色的宋公子,在红城救下满城百姓且重重反挫燕兵,由此谁都不会真泼出性命去打,追了两下就站住脚步,回过头眼巴巴地去看任初榕。
宋阳又耍无赖,可任初榕这一次没笑,咬牙挥手对一众手下道:“你们回来。”跟着又侧头对守在自己身边的丑汉秦锥道:“你上!狠打!”
秦锥愕然,但郡主开口,他也只有听令的份。
果然,一见秦锥上来宋阳就不跑了。
能看得出任初榕这次真的动气了,宋阳欠任初榕的人情次数不算多,但一次比一次更大,加起来几乎都能糊住凤凰城的半个天空,真要挨几下让她出气不算什么。可是让那些不相干的卫士打,小疯狗还是不甘心,不过出手之人是秦锥的话,心里就舒服多了。
承合郡主神机妙算,若非早算到这一重,又何必把小捕的贴身护卫调来帮忙……
秦锥快步上前,口中先低低地说了声:“得罪兄弟了。”说着,一个黑虎掏心,直接掏到了宋阳的胳膊上。秦锥百战余生,他的功夫都是硬桥硬马战场本事,力道着实不小,宋阳被打得胳膊发麻。
跟着秦锥插拳错步,同时继续道:“公主病了,郡主心疼…”转回头,又一招魁星踢斗,本应该踹向心窝的一脚,仍提到宋阳的胳膊上。
拳重力猛,秦锥打得虎虎生风,招招不离宋阳的胳膊,打了没一会任初榕就看不下去了,既不顾忌身份,也不在乎自己只是个羸弱女子,迈步向着战团走去。
拳脚无眼,秦锥生怕误伤郡主,立刻收手不打。任初榕径直来到宋阳跟前,当胸就是一拳,不过凭她的力道,落在宋阳身上,全当一场清风了。
宋阳直接问她:“小捕病得如何?”
“三个月前病倒的,性命无碍,但身体虚弱得很。”任初榕认真回答,瞄准了、运足力气又是一拳,然后继续道:“她担心你,偷偷又动用那个本事,结果看到一群猴子似的鬼围着一个鹤发童颜的妖精拼命磕头,转过天来她就出事了:去浑仪监上值途中,一间房子在她经过时忽然坍塌,筱拂被砸了个正着!”
说到这里,任初榕的眼圈红了,泪光隐现,第三拳更用力了些,打在宋阳身上:“险险就丧命了,幸亏医救及时,可是外伤好了,她却一直病着下不了床,心病!我妹妹一向身子康健,就是因为担心你,现在形销骨瘦。”
任初榕的性子外柔内刚,咬牙之下,努力收回了欲垂之泪,嘭的一声第四拳打了上去:“宋阳,混账!只记得自己报仇,何曾真想过我家筱拂。”
“还有,大夫说,大喜大悲都会是剧烈刺激,说不定就会出大事。你回来的事情,小捕还不知道。”任初榕的第五拳已经没太多力道了,可宋阳忽然觉得疼,疼得很。
五拳之后,任初榕把红红的拳头收回袖中,停手不打了,重新站好,又变回矜持郡主:“筱拂的病还好,再容她调养两天,身体有了起色,到时再告诉她你回来了,多半也就没事了。另有一件事迫在眉睫……五个月前,带和亲之议的使团出发赶赴回鹘,现在人还没回来,但和亲之事已经有了结果,正在赴京途中,快到了。”
说着,郡主的眼角又跳动了起来,粉拳攥紧,可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没再打下去……
宋阳点了点头,对任初榕道:“等见过丰隆皇帝,我就去你那给小捕看病。”
任初榕皱了下眉头,宋阳知道她担心什么:“我去之前先易容,不会让她认出我,也不会刺激到她。”说完,稍作停顿,又补充道:“小捕很快就会好,你知道,我治病的手段比起你府上的大夫强许多。”
说话的时候,宋阳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这一世里,有这样一个女子,我走时她不曾拉住我不放,可如果我不回来,她真的会死去……任筱拂。
宋阳深吸了一口气,收住心绪,对任初榕点点头:“还有你,瘦了好多,气色很差,我对不住你。”他的‘对不住’指的是‘小捕因为我生病,却让三姐担心着急’,本来再普通不过的意思,任初榕却轻轻一颤,刚刚收起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宋阳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说啥,眼睛歇斜着飘向秦锥,后者不出声,轻轻比划着口型:快走。
宋阳斯斯艾艾地留下句:“你…别生气了。”说完转头跑了,真正落荒而逃。
归队之后,胡大人没急着启程,而是笑眯眯地打量着宋阳,片刻后说道:“聊几句?”随即把宋阳拉到一旁,开门见山,也没有花哨措辞:“你和承合,有情有义的样子。”
胡大人明白得很,年轻人脸皮薄,多半会摇头否认,所以根本不给宋阳摇头的机会,加快语速:“真要论及封号,常春尉倒也能勉强配得上郡主,可论到家世就麻烦了,红波府的地位你不是不知道…我是这样想的,若你不嫌弃,老夫倒是真心想收下个义子,成全了这段美好姻缘。”
任小捕受伤在前大病在后,宋阳憋了满心的愧疚;任初榕突然流泪,宋阳一肚子莫名其妙;现在胡大人乱点鸳鸯,又把宋阳给气笑了:“胡大人忘了,我还有个干妈呢,她要知道我问都没问就给她找了个伴,非得大发雷霆不可,指不定会毒死谁。”
胡大人还真把琥珀这事给忘了,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点啥,可很快就反应过来:“这都哪跟哪,不是一码事…”无奈笑着,暂时也不再多说,挥了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行,就此进城。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凤凰城百姓对这支出使队伍的欢迎,盛况空前!
有关大燕一品擂的事情,早就在坊间传开,南理奇士大展神威,宋阳带队笼中苦战,逼得大燕主将弃箭投降、最终与回鹘武士握手言和,共享殊荣并称一品。而后睛城万民哗变,就连燕皇宫也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南理使团就此失踪。
南理臣民都道使节、奇士遭遇不测,百姓扼腕叹息。可谁也没想到,不久前又有新的消息传来,那支使团从十万洪荒中归来……
消息传出,凤凰城上下轰动。
左丞相和奇士们都还活着?向北方出访的队伍,时隔一年,竟然从南方回来了?天下奇闻!人人都是又惊又喜又骇然,这是完全没法解释的事情……有位反应够快的说书先生,在闻讯三天后就编出一套新书:
九月八当夜乌云盖顶,点睛之城烈焰焚天。万民暴动之中,胡大人率领奇士左突右冲,杀得伏尸遍地血流漂杵,可最终寡不敌众,被困大雷音台,胡大人长袍染血,满目疲惫,放下手中长剑面南长拜:“臣有负万岁重托,未能……”正长叹时,忽听得一声断喝:“胡老丞相切莫悲伤,待我等施法,离开这杀戮之地!”话音响起处,十位奇士并肩走到胡大人跟前,个个掐起手印、口中法咒唱响睛城,法术到处金色祥云绽放,明王法相现身睛城,接引众人……
玄乎其玄、活灵活现,一套书编的有头有尾,有暴君有猛将、有神仙有妖怪,所有奇士的离奇身世、连这一年里他们去了哪里、为何会在十万蛮荒现身都有个完整交代,转过天才一开讲,当即火爆全城。
既爱听神鬼志异,更爱戴为国争光的奇士,这套书来把两下合在一处,来得正合时宜,想不红都难,就连丰隆皇帝都听说了。
途中千万百姓夹道欢呼,指指点点,哪个是得了明王指点、钦赐不败金身的宋阳;哪个是菩萨转世三弟子无艳;哪个是一双盲眼洞穿幽冥、左手五指算尽天下的鬼谷子;哪个是得三昧真髓,七声法咒火灵应命的火真人;哪个是平日里嘿嘿傻笑与人为善、发怒时在万军丛中三入三出、坐拥千人之力的刘二……
一年前,一品擂时睛城燕民山呼海啸的怒骂;一年后,返回家乡时南理子民惊天动地的欢呼。
连胡大人都有些失神了,恍如隔世。
穿街过市,在无尽荣光之中,胡大人率众入宫觐见。抛去繁文缛节不提,丰隆皇帝异常开心,对能活着回来的众人着实褒奖了一番,过后会有朝议,对一行人论功行赏。
嘉奖过后,丰隆又赐众人殿上落座,皇帝还年轻,心思活泼得很,笑道:“最近城中出了一套新书辞,好听得很,你们也听一听!”说着,对外一挥手,那位编出奇士书的先生上殿叩拜……时间有限,说书先生只挑选最激烈的一回来讲,小半个时辰之后等他讲完,连二傻的脸都红了。
丰隆皇帝听得意犹未尽,但横是不能让他一直说到明天早朝,赏赐了茶博士后,又对奇士、使节嘉奖了几句,挥手示意众人先下去好好休养,同时道:“左丞相且留下,随朕来。”
胡大人随皇帝一直来到御书房,在屏退所有侍奉内臣之后,把他所经所见、有关睛城当夜发生的所有事情,仔仔细细全都说了出来。
在听的时候,丰隆眉飞色舞,几次都笑出了声音,不过等‘故事’讲完,他的神情也随之冷静,开口道:“照你的说法…宋阳是个惹祸精?”
“睛城那场暴乱,与宋阳脱不开的关系。那个假扮燕国师的人,就是他的义母,足见一斑了。”胡大人对丰隆皇帝不会隐瞒,就算他想瞒也瞒不住,又不是只有他和宋阳两人幸存返回。胡大人继续道:“万岁说的‘惹祸精’再恰当的很,不过…宋阳惹的是大燕的祸。”
丰隆又问道:“宋阳身后,牵扯着燕国反贼的实力,照你看,那些反贼的实力如何?”
胡大人摇头:“具体的不得而知,但能把睛城在一夜间搅乱,逼得景泰弃宫出逃,即便有诸般机缘和巧合,也足见燕国反贼们的实力了…在返程途中,臣曾一度与顾昭君、谢门走狗、琥珀同行,这些人的确都是厉害角色,且个个恨景泰入骨。不过他们对我南理倒是无害、无妨。”
丰隆沉吟了一阵,才再度开口:“依你看,如果有天景泰向朕要人,要宋阳,朕给还是不给?”这句话他早就想问了,根本不用思索,不过丰隆最近一段,新添了个‘沉吟’的毛病,万岁觉得,这样会显得他精明、他深思熟虑。
咕咚一声,胡大人忽然跪倒在地:“老臣之言,或有逆圣听……”
不等他铺垫完,丰隆就摆手道:“起身,坐。说,无妨。”
“若还是几年前,宋阳只是个无名小卒,景泰向万岁要人,交给他便是,全没什么要紧…可现在,重臣心知肚明,宋阳救下红城、重挫燕骑、抢回毒源;子民则尽数知晓,宋阳扬威睛城、为国夺下一品殊荣。在臣、民心中,他都是有功之人、大功!无论什么原因,把他交给大燕都会让臣子心灰、万民意冷,此事万万做不得。”
丰隆算不上英明君主,但这些基本道理还是明白的,而胡大人所说,也正是他想听的,笑着点头:“那万一…景泰真丧心病狂,发兵来攻我南理呢?”
说完,皇帝觉得自己有些示弱,又赶紧冷笑着补充了一句:“朕才不怕他大燕,只是一动刀兵,生灵涂炭百姓流离,朕于心不忍。”
“万岁慈悲心肠,顺天爱民神佛共鉴!”胡大人高声赞颂,而后转回正题:“这件事。老臣是这样琢磨的…不把宋阳交给燕国,给了景泰一个开战的理由;可要是把宋阳交给大燕,就会给景泰一千个攻我南理的借口。”
胡大人说得稍稍有些隐晦,丰隆眨巴眼睛,不愿承认自己听不懂,也不想就那么糊弄着点头。所幸,左丞相清了下嗓子,接着向下说道:“逆贼宋阳招供,九月八之乱受南理皇帝指使;逆贼宋阳供述,南理皇帝派遣大批奸细入境,挑唆百姓作乱;逆贼宋阳供认,燕国境内反贼得南理朝廷资助……万岁,一旦宋阳落入景泰之手,什么说辞都任由那个昏君去编了。”
丰隆恍然大悟,伸手一拍书案,怒色毕现,不过很快又想明白了,刚才那些话都是胡大人的推讲,不是人家景泰说的。
而胡大人的话还没说完:“景泰昏庸残暴,但在驾前也有几个聪明人,他们又何尝不明白,奇士使团是我南理的有功之人,事关国威国体,怎能平白因为个‘莫须有’之罪把他们移交别国法办?要真有一天,他们敢开口来要宋阳,便说明他们狼子野心,已经准备好南侵我朝。给不给宋阳,他们都会打过来,但对我朝来说,宋阳在或不在,区别却大得很了。”
丰隆听懂了,笑道:“不错,宋阳和燕国反贼关系不浅,燕国若真的打来,他的作用还不小呢。”
左丞相说得头头是道,丰隆听得频频颔首,可皇帝之前从未想到过另一重:在‘燕国要人犯’这件事情上,胡大人是一定一定会护住宋阳的。
单以一品擂而论,宋阳算是南理的主将,而胡大人是实实在在的使团主官,在景泰眼里,姓宋的和胡老头干脆是一个分量的,他要杀宋阳,又哪会放过胡大人。
胡大人如果同意丰隆把宋阳交出去,就等若怂恿皇帝:你把老头子我也绑了送给景泰去吧。
丰隆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又问道:“那有关宋阳的封赏……”
“臣以为,应论功行赏。宋阳立了多大的功勋,就封给他多大的赏赐,不用刻意回避什么;当然,也不用大张旗鼓,以免刺激了北方的那个暴君。总之…”胡大人放缓了声音:“万岁派出的使团,是为了赴五国之约,九月八睛城暴乱是他们燕国自己的事情,和我们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由此,使团载誉而归,理应受赏。”
“不过…”胡大人说完,稍稍停顿了下,又把话锋一转,拉回到刚才的话题:“朝中重臣,还有些人看不透景泰的疯狂心思,只因都是汉统,便一味亲近大燕。如果有天,燕国书传来,指摘宋阳诸般罪恶,要万岁交人的话,怕是他们都会同意。”
丰隆不屑冷笑:“朕说不给,他们还要吵闹么?”
胡大人笑了:“他们当然不敢再说什么,可万岁又何必把自己推上前呢…这一年多里,臣和宋阳朝夕相处,数不清多少次,听宋阳和旁人说笑时提及红波府,刚刚在南门前,还亲眼看到一桩妙事。”
随即胡大人眉飞色舞,把任初榕和宋阳‘先打再哭’之事讲出来,跟着又笑道:“照臣来看,承合郡主和宋阳早就结下情谊了,若宋阳做了红波府的女婿…到时候谁要还同意交人,就得先想想镇西王的脾气。”
“何况常春尉、郡主本都是青年才俊,本来就是桩美事。只是…小两口之间,家世相差悬殊,就凭着宋阳自己去提亲,多半会被王爷打出府去。”
“镇西王忠心耿耿,若能结成良缘,宋阳也会尽心为国出力。当真是一举数得的好事啊。”
胡大人铁了心,一定要把宋阳和南理绑起来,这桩姻缘如果成真,景泰就绝不可能再把宋阳要走了。
其实不全是私心,平心而论,左丞相也觉得宋阳不错,其他都抛开不论,至少在红城时还有过一次救命之恩,要真能成全了他,老头也挺开心来着。
丰隆眉花眼笑:“你的意思…是要朕来做一回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