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丰隆的疑问苏杭一笑了之,没去回答什么,倒不是她刻意隐瞒,不过孩子的身份、她自己和宋阳的关系,眼前这群‘闲杂人等’说不着。把小小酥领回到身边,苏杭对鬼谷道:“这趟来就是想问问你,认不认得这种字。”说着,她对姥姥点了下头。
后者解开背后的包袱,从中拿出一块木板……鬼谷是个盲人,连视力都没有又何谈辨认天书?对此苏杭琥珀早有准备,赶路同时从天书里挑出来几个怪字刻在了木板上,现在拿出来给瞎子摸。
只是天书上的字实在太复杂,且大伙也不确定瞎子就一定认识,所以木板上的字数不多,不过是从天书中摘抄了的半页。
瞎子接过木板,伸手才摸了片刻脸色就是一变,随即摸索得更加仔细认真,两只白眼球死乞白赖得向上翻…他一遇大事用力动脑筋时候就是这幅白眼看天的模样。
只看瞎子的样子就能明白他有所发现,苏杭的眼中现出欣喜,追问道:“怎么样?你识得它?”
瞎子不答,专心摸索着木板,一个字一个字的去扣,来回来去地摸了好几遍,总算停手了,神情惊讶且狐疑,问苏杭:“这些字…哪来的?”
苏杭并不隐瞒,说了几句之后,姥姥就自觉自愿地接下话题,替杭姐讲了下去。
出身使然、性格使然,姥姥讲起故事来不急不缓面面俱到,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就连苏杭去岛上想找土人要珠链初衷都没落下。
好半晌,姥姥总算讲完了故事,还不等瞎子再说啥,一旁的李大先生就先惊讶不已,抢先讲出有关珠链信物、洪皇密使的关联。这一来在场众人个个都吃惊不小,苏杭这才晓得原来她的小岛之行,探访到的,居然是洪太祖留下的布置的遗迹。
鬼谷子却冷笑不已:“怪不得了,本来我们还奇怪,通判弟子怎么好端端的不见了,这么多年都没点消息,原来在孤岛上死绝了!”
琥珀饶有兴趣,说道:“什么通判弟子?你说得仔细些…对了,先说这个字你到底认不认得。”
待鬼谷点头后,琥珀追问了句:“那木板上的字是什么意思?”
可是没想到的,这么简单的要求却让鬼谷愣住了,面色踌躇着,嘴巴动了动最终没出声,只是摇了摇头。这下连火道人都不耐烦了,皱眉道:“有啥就说啥,何至于那么不痛快,难不成上面刻了天机,不可泄露?真要是天机也是别人写下来的,你念出来也没事,神罚落不到你身上!”
鬼谷咳了一声,用力摇着头:“不是我不说,更不是什么天机,而是…而是这些字是古时道家术篆,没有什么具体意思…也不是字无含义,是它没法讲……”
瞎子越解释大伙就越糊涂,琥珀也不着急,招呼着众人坐下来,跟着对他笑道:“你也莫着急,干脆从头说起吧,岛上通判弟子都是些什么人。”
瞎子缓了口气,整理下思路后便告开口……
最近这几百年,汉家佛法盛行,无论南理还是大燕,历代君王都尊佛黜道,大势之下,本就式微的鬼谷一门销声匿迹,虽然还没失传,但也只剩‘苟延残喘’了。这倒是不难理解,鬼谷门下的学问深奥晦涩,非得要求弟子有极高的天资才能学得到。那大环境里,百姓都去信佛拜佛,没什么人愿意去当道士,本就传人难寻的鬼谷,再想招收优秀弟子就更艰难了,能坚持到现在、还没断了香火关门大吉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虽然现在不行了,可如果向上追溯,鬼谷一门的历史着实悠长,将近两千年的传承,比起禅宗、密宗都要更久远得多。据瞎子所知,自家的门宗差不多在千年前,以学识专长渐渐分成了两派,一派就是他所在的‘鬼谷’,另一派则是他刚刚提到过的‘通判’。
“两派各有所长,若说分别的话,通判弟子擅‘纵’,而我鬼谷传人专精于‘横’。”瞎子的说法空洞,旁人大都听不明白,不过琥珀倒是大概了解他的意思。
瞎子口中所谓‘纵’指的是过去、未来;至于‘横’便是如今所处的这方天地……说穿了,通判门人偏重研究‘时间’,鬼谷弟子仔细推算的是‘空间’。
纵也好横也罢,两派弟子研学的东西,都是建立在道家玄学的基础上的,和苏杭前生里那些高深的物理学问有相似之处,但绝非同一回事。
有关两派的区别和核心的理论,鬼谷只是一带而过,又继续去讲故事。
一派两学,本来是纵横相辅的大好格局,可有人就有乱子,再好的局面也挡不住人祸,不知从何时开始两派弟子就生出了比长短、争正统的心思,从论战激辩最终变成了武斗。再好的学问也大不过拳头,再了不起的学识也扛不住刀子…当然,这些事情在鬼谷瞎子口中讲出来,最初无故挑起事端的肯定是那些通判弟子。
往事无从追溯,从琥珀到苏杭再到李大等人,也都没心思去判这场官司,唯独姥姥心眼好,看瞎子越说越生气,姥姥一个劲地点头说通判弟子实在不怎么样。
小小酥唯姥姥和娘亲马首是瞻,一见姥姥安慰瞎子,他又摸出块巧克力递上前去……
鬼谷和通判从同门变成了仇家,哪家也没几个人但见面就是打杀拼命,直到后来通判门人忽然失踪不见。鬼谷弟子还一直小心提防,担心对方又在耍什么阴谋,没想到他们是被洪太祖征召,到海外小岛上去办事了。
而经过丰隆和瞎子的解说,有关通判弟子的遭遇,在苏杭等人眼中也就更加清晰了,一代代弟子深处孤岛几乎与世隔绝,中土上却风起云涌局势变化不休,到了第十代弟子的时候,估计是洪太祖留下的秘密断了传承,没人再管那座小岛了,尤其可笑的是偏偏就是第十代弟子算出来了结果,说来说去不过四个字:造化弄人。
说到现在,瞎子的思路也清晰了许多,话锋一转又落回到刚才摸过的木板上:“木板上的字其实不能算作字,它们是…是…就算是符号吧,每个符都有许多种含义,变化不定没有常势,主要得看前后是如何组合的,而且这些符也只对我们鬼谷或者通判的正宗弟子才有用处,我们用它们来推算…这些都是术符,你们干脆就把它们当成些术式就好了,实际上它们也的确是术式…这就好像‘四一二十二,四二添作五’,懂珠算的人一听就明白,外行人就算怎么听也没有点实在意义。”
老道最后说的口诀是‘珠算诀’,以此来举例,木板上摘抄的那些怪字,他很难解释其含义,因为这些字…按照苏杭上辈子的说法,干脆就是些‘方程式’,就是计算求数的过程。
怪字是人家门内专用的‘术符’,鬼谷和通判虽然已经分了家但同出一源,推衍难题时都会用到这种术符。
瞎子总算是把道理讲完了,苏杭把‘天书’拿出来,晃得书页哗哗乱响:“这么说,这本书上写的就是个一串串的术式?哪些通判弟子奉了洪太祖之命,到底想要推算出来什么?”
再聪明的人都难免问出过傻问题,何况苏杭还不怎么聪明……瞎子满脸无奈,双手一摊:“这可无从推测,不过看岛上的设置,观星远卜,他们应该是在算未来某事吧,这倒是通判弟子的看家本事。”
说了等于没说,苏杭也不气馁,又问道:“如果你看了全了通判的式子,是不是也能算出他们算出来的结果?”
两派弟子各有所长,若要较真起来,通盘的本事比起鬼谷毫不逊色,瞎子不敢大包大揽,如实应道:“追着他们的术符,我倒是能推算个试试,不过未必就一定有结果…你也晓得,虽然同出一源,但两家的本事差别很大的。”
苏杭难得找到一件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要是就这么放手无论如何有点舍不得,听瞎子答应帮忙庄主大人大喜,免不了的,小小酥又递上来一块巧克力…鬼谷瞎子何其有幸,一会功夫连吃三块巧克力,这次他终于没忍住,边吃边问:“什么东西,还挺好吃?”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李大先生‘慷慨解囊’,把李二暂时借给了苏杭等人,李逸风修为精湛,在木板上刻字这种常人眼中的费力事情,在他做来易如反掌,麻烦之处仅在于术符复杂无比,刻画的时候务必要做到准确无误,否则错‘字’连篇瞎子如何能正确推算。
至于瞎子,当他把刻录天书第一页的木板接到手中之后,脸色里就透出了一股青绿。不用问了,木板上的算式不是一般的复杂。
三天过去了,瞎子还抱着第一块木板,翻着白眼冥思苦想……而这个时候,苏杭也总算是琢磨到点子上了,试探着问瞎子:“木板上都是算式?”
多无聊的问题呵,瞎子没理她。
苏杭就当他默认了,自顾自地向下说道:“通判奉了洪太祖的命令,一代接一代在小岛上观星推算,可是他们难道打算拿着一大堆算式回去交差?前面有式子没问题…就仿佛壹加壹加壹再加壹……”
小小酥立刻掰开手指头,帮他娘亲算算术,最后算出了个‘四’。
“算对!”苏杭说话不耽误教小娃,小小酥把胸膛挺得高高的,拿出了一块巧克力犒劳自己。苏杭则转回原题,对身边其他人道:“前面壹加壹的算式再怎么长都没关系,但横是不能只列出式子,让万岁爷自己去计算吧?最后肯定得再有个结果才行。”
一语惊醒一大群梦中人,从琥珀到万岁都是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情,之前大伙的确是冒傻气了,瞎子更干脆,用力把手中折磨了他三天三夜的木板砸到地上,吆喝道:“直接给我刻天书的最有一页来!”
壹加壹加壹再加壹等于肆,前面加了多少壹、拉出来多么长的算式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消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去看等于号后面的那个结果便是了。
李逸风面无表情,不冷不热地应了句:“正在刻最后一页。”
三天白忙活的不止瞎子一个人,铁血侍卫现在刻的最后一页,可不是直接‘跳转’过来的,一本天书,前面所有内容,已经都被他刻好了。
没过多久,最后一页拓好,瞎子摸过第一行,不等别人发问就沉声告知了一句:“仍是术符、算式......”
末页上,前面的部分仍是算式,瞎子的手移动得很快,对于式子不再去费力推敲,一行行地摸索过去,直到他摸到最后一字时,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少许释然、少许欣喜、少许差异,但更多的却是疑惑。
这么复杂的表情,让众人都有些紧张,等了瞎子片刻,见他始终不再出声,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问道:“怎么样?”
瞎子用右手的手指、中指并拢一起,反反复复地在最后一个怪字上摸索着,应道:“的确是苏庄主说的样子,之前统统是算式,最后给出了结果…结果便是这最后一个字,可、可是我不识……”
苏杭愕然:“什么意思?”
瞎子的意思再简单不过,天书的末页尾字,就是前面所有算式推衍下来得出的最终结果,但是表示这个结果的术符,瞎子不识得。
瞎子声音落地,在场众人个个泄气,有了结果却不认识,之前一点点吊起的兴趣、燃起的希望刹那被扑灭。侏儒老道眉头皱得老高:“你再摸摸看,这个字说不定你在师门也学过,再仔细想想。”
比起其他人,瞎子自己更不甘心,可不识就是不识,把木板摸穿了也照样认不得。半晌过后,瞎子叹了口气,让火道人帮他把李逸风刻好的全套天书木板都拿到跟前,从头到尾又摸索了一边,只摸、不推算,是以没过多久他就‘看’完了整本天书,而瞎子的神情也变得更郁闷了,声音恨恨说道:“邪门了,前面每个术符我都认得,错不了,唯独最后一个字……”
事情也当真古怪,要是瞎子学艺不精,有些本门的高深术符他没学全也就算了,可前面所有怪字他都辨认无碍,可偏偏最关键的结果,他不认识。
这个时候琥珀插口,望向李逸风:“会不会是你刻拓错了,字不对版?”
饶是瞎子天生一双白眼珠,闻言眼睛也是一亮,哈的一声笑,忙不迭点头:“多半如此,李二刻的不对,我又怎么可能辨得出。”
“绝不会错的,我何尝不晓得最后一个字重要,特意精心比对过。”李二的声音稳稳当当,自信满满。不过他再怎么笃定,大伙也还是把木板、天书都拿到一起,仔细比对着最后一个怪字。侏儒说这一‘撇’甩得不够、姥姥说那一‘横’画得短了些,万岁爷觉得有一竖稍有点歪、不够直……人人都从鸡蛋里挑骨头,巴望着能找出个错误来。
可他们指摘的这样、那样的不对,若真是错误的话,瞎子也不可能会认得前面那千百个术符。李逸风都不搭理他们,至多只在丰隆开口的时候点点头。
众人围拢在一起,反复对比着最后一个怪字,但又哪能挑得出实质性的错误……小小酥也从人缝里钻了个脑袋进去,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看看娘亲、看看姥姥、又看看琥珀奶奶,好不容易他总算弄明白了,大伙都在琢磨书上和木板的最后一个字,那就没的说了,小小酥责无旁贷,跟着大伙一起死乞白赖地看。
看了一阵,大伙散了,小小酥也跟着‘退场’,不过别人都垂头丧气,小娃却得意洋洋,晃着肩膀走到苏杭跟前,喜滋滋道:“伍!”
再怎么诱人的天书,也远远比不得儿子,苏杭笑问小娃:“什么五?”
“伍!那个字,有个伍!”
航船上的日子无聊得很,小小酥年纪尚小,但姥姥和苏杭也开始教他识字了。到现在他认得的字不过十几个,不过因为他生日是廿伍,所以这个‘伍’字姥姥特意教过,小娃记住了。
苏杭闻言一愣:“哪个字,有个伍?”
“书本,最后一个字,肚子里有个‘伍’。”小小酥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苏杭重新翻开天书,琥珀凑上跟前,小小酥伸出白白嫩嫩的小胖手,给娘亲和奶奶指着那个‘伍’,片刻之后两个女人同时低低惊呼了一声,把小娃吓了一跳。
惊呼过后,两个女人又仔细看最后那个字,片刻后苏杭指着‘术符’上半部的‘字头’,问琥珀:“像不像个…….”
“靠谱,像得很!”琥珀笑,又指向术符下半部的‘字脚’:“还有这里…也是一样的意思。”
苏杭咯咯一笑,抬头喊道:“好儿子。”
小娃立刻站直、挺胸、抬头、双手压住大腿外侧,立正喊了声:“到!”
“今天你巧克力随便吃。”苏杭传令,小小酥大喜,琥珀则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