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老太刚刚从地里忙活回来,正在院子的水龙头下清洗锄头上沾着的泥土,见青山造访,很是高兴,一张皱纹密布的老脸顿时挤成一团:“青山,你回来啦。”
昨晚听儿子说,青山今天要带儿子跟村长他们一起挖的山药去县城卖,本来以为青山又要跟往时一样卖到天黑才回家的,却不想,今天青山回来得这么早。
谭老太虽然比去年又老了一岁,可精神看起来却比去年更为饱满一些。
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也布上了久违的光芒。
去年她儿子听从青山的建议,烧了不少炭,卖了不少钱,加上卖山药的钱,以及她挖五指毛桃卖得的钱,七七八八加在一块,去年一家人的收入约莫有三万块钱这样。
当然,大部分都是她儿子烧炭赚的,其他的钱就只能凑个整数而已。
因此,谭老太总算对生活有了新的希望,也觉得老天总算是开了眼了,因而,整个人的精神都活泛了起来,仿佛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就年轻了十多岁似的。
刘青山见她精神日渐饱满,也是十分高兴的:“谭奶奶,您怎么又下地干活了,之前不是说了嘛,您在家呆着就行,大傻叔能养活你们的。”
“呵呵,我这不是闲不住嘛。”谭老太走上前来,见青山拎着好些东西,便皱眉道,“青山,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刘青山抬起两只手,笑道:“当然是准备在你家吃午饭呀,听说您前两天摘了些新茶叶,嫩得很,我就来了。正好,我也喊了村长他们来,等会儿一起在您家吃饭。”
说着,刘青山率先进入厨房,将诸多菜跟水果放下。
谭老太心里很是高兴,可又觉得青山这般实在太浪费了,便说道:“青山,下次来吃饭,你人来就行了,别买这么多东西,你看我家又没冰箱,吃不完就得放坏了。”
“怕什么,现在天气这么凉,不会坏的。”说话的是刚踏进院子的村长。见青山已经在此等候,也颇为惊喜,“我还以为你没到呢,没想到你这么快。”
“那是,别的事情我可能快不来,但吃饭这事,我绝对第一名。”刘青山哈哈笑起来,四下看了看,没见谭大傻,这才疑惑道,“咦?我大傻叔呢?”
“去摘菜了,等会儿就回来了。”谭老太说道。
“摘菜?”刘青山顿时想到了家里的红背菜。
这好不容易有时间来谭奶奶家蹭饭吃,他可不想再吃红背菜了,便说到:“我去看看,免得大傻叔又给我整红背菜。”
出了院子,就直奔谭奶奶家的菜地,果真远远的就看到了谭大傻。
谭大傻接到刘青山的电话,听闻今天中午大家要来家里吃饭,便赶紧跑去菜园子摘菜。
现在已经是正月底,菜园子里的菜已经有些落败,实在挑不出什么好菜来。
正打算要去篱笆旁边摘些红背菜的时候,听到了刘青山的声音:“大傻叔,别动?”
谭大傻收回准备折红背菜的手,回头看着一路小跑过来的刘青山,疑惑道:“怎么了?”
“求求你,别给我整红背菜了,再吃红背菜,我就要变成粉色的小猪佩奇了。”
谭大傻无奈的苦笑道:“可是,你看看这菜园子,除了红背菜鲜嫩能吃之外,真没有什么新鲜一点的青菜东西可以吃了。”
可不是,这菜园子经历了寒冬的白霜,经历了艳丽的冬阳,又经历了如今春来的细雨暖风,在冰火两重天的交相折磨之下,那些翠嫩柔软的叶子已经枯黄打焉,就剩下菜心的部分还可以看到一些鲜绿。
不管是生菜还是大白菜或者包菜,皆是如此。
刘青山望着这一地的落败之景,也是颇为惋惜。
早知道谭奶奶家吃不完这么多菜,他当初就该厚着脸皮多整一些回家吃,那样一来,也不至于天天红背菜,顿顿红背菜。
唉,真是可惜了这一地的青菜。
菜地里除了老去的青菜,还有不少鲜嫩的颜色。
不过,这些颜色来自于地里的杂草。
这是一种菜地里最爱长杂草。家家户户的菜园子,只要到了这个时节,必定长满这种杂草。
这不是寻常的杂草,它有一个很美味的名字——鹅肠草。
虽然它没有鹅肠的味道,却有着鹅肠的身形,细长的草茎,柔软的身体,仿佛跟鹅肠没啥区别。
鹅肠草蓬勃的生长在地里,颜色嫩绿欲滴,仿佛孩童时画在画画本上,那一片淡绿的草地。
不管是鹅肠草,还是孩童时的画画本,它们都能无声的叩响心灵深处的记忆。
当它们柔弱地的伸展在阳光下,细弱的茎枝在温暖的春风中摇摇欲坠时,总能让人砰然心动,似是相隔数十载未谋面的老友,偶遇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彼此认出来了。
鹅肠草是山里人共有的记忆,它们不仅是刘青山这一代人的童年里的伙伴,也是老一辈人记忆中的老伙计了。
鹅肠草虽然只是杂草,但是,却有一个很文艺的名字,叫做繁缕。春暖回温的时候,它们细弱的枝条上会盛开出一朵朵芝麻大小的小白花来。仿佛是天上的星星厌倦了清冷的月亮,夜夜相伴着盈盈缺缺,禁不住阳光的诱惑,趟过黑夜,化作星星点点的小白花隐藏在田间菜园里,散落成缕缕思念守候着它的前世今生——繁星点点。
山里的野地总会有一片片茂密的繁缕无声守着它的春天。
小时候,刘青山每天傍晚放学回家,都要背上背篓,往地里走去,与其他一起背着背篓找猪菜的小伙伴们争夺鹅肠草。
每次一出门去找猪草,他就总会奢望着能在别的小伙伴们发现之前,自己先遇到一大片嫩嫩绿绿的鹅肠草长在地里。
不过,这个愿望总是会落空。
每次刚发现一大片鹅肠草,其他的小伙伴就会准时出现,跟他一起抢。
好在他高大一些,总能抢得格外多些。
回到家里,把满满一背篓鹅肠草交给老妈的时候,老妈别提多高兴了,嘴里一边赞扬儿子的能干,一边找来剁猪草的菜刀跟木板,然后一手紧了一把鹅肠草,压在木板上,一手抓着菜刀手起刀落,将鲜嫩的鹅肠草剁碎。
每逢这个时候,房子里便会萦绕着一股田野的清新。
等剁碎的鹅肠草进了大铁锅里熬煮的时候,又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花香。
鹅肠草大概是美味的,所以那时候养着的猪都很爱吃鹅肠草。不仅猪爱吃,鸡鸭也爱吃。
如此一来,鹅肠草自然而然的就成为童年时找猪草的首选。
它嫩绿,易采,易满筐,几蓬鹅肠草就会撑满一篮。
记得有一回,发现没养猪的邻居家的菜园子里有一大片鹅肠草在疯长,刘青山透过篱笆,望着那一地疯狂生在的鹅肠草,心里贼痒痒,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向往,脱了背篓,趴在地上,将一只小手从篱笆底部伸进去抓了几把鹅肠草。
可没想到,正在作案的时候,邻居忽然出现,大喝一声:“青山,你在干嘛?”
那会儿年纪尚小,又没有偷盗经验,也不知道鹅肠草对于邻居而言是否珍贵,便着实被吓了一大跳,抽了手回来,连背篓都来不及拿,就急急忙忙跑路了。
跑了好远才想起来背篓落下了。
这下可好了,猪草没找到,背篓还丢了。
虽然犯下如此大错,可肚子饿了,还是要回家的。他空着手耷拉着脑袋回家。
老妈见他空手回家,问了一遍原由之后,便责备起来,说他不该不问自取,哪怕是鹅肠草这样的杂草,可长在人家菜园子里,那就是别人的,不能不问自取。
不问自取,就是偷了。
这一顿责备让本就受惊的刘青山很是委屈,就哭了起来。
爷爷心疼了,便说道:“哎呀,不就是一个背篓一点猪草嘛,没关系,青山,来来来,来爷爷这里,不哭啊,爷爷带你去找回背篓。”
于是,爷爷拉着他的手,去找到邻居,当面道了歉,说孩子没坏心思,就是看到地里的鹅肠草很茂盛,就想拔回家喂猪而已。
然后,拍了拍青山的小脑袋,说道:“青山,快跟奶奶道歉。”
刘青山红着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老奶奶,说道:“奶奶,对不起,我不该偷你地里的猪草。”
邻居递上装着鹅肠草的背篓,笑道:“我原本以为他是要偷地里的辣椒的,可后来看到这孩子落下的背篓才知道,他是拔草来着,我刚说要给你们送回去,你们就来了。“
然后,也拍了拍青山的小脑瓜子,说道:“我家没养猪,以后你要是想拔我家菜园子里的猪草,你就进去再拔,可是,千万不能踩坏了我的菜,知道吗?”
老奶奶和善的笑容温暖了刘青山的整个童年。
此时再见遍地的鹅肠草,不免回忆起往事来,心头一阵热乎。
他指着地里的鹅肠草说道:“今天就吃这个吧。”
谭大傻愣愣的看着地上的杂草,皱眉道:“吃这个?”
“对啊,就吃这个。”
山里的野草太多了,鹅肠草这样没啥特点的野菜在别的地区或许是香饽饽,但在本地,却只能喂猪,还真没有谁拿它们当成菜来吃过。
谭大傻疑惑道:“这个能吃吗?这个不是喂猪的嘛。”
“当然能吃,我爷爷煮过。”刘青山道。
那一次,要回了背篓,为了安抚刘青山受伤的心灵,爷爷便用鹅肠草做了一道美味。
鹅肠草又名繁缕,石竹科。越年生草本,茎枝细弱,下部平卧,生有一纵列柔毛。别看它以猪草的身份出名,可实际上,它作为中药的一员,具有清热解毒、散瘀消肿的作用,还能治疗肺热喘咳、痢疾、痈疽、痔疮、牙痛、月经不调、小儿疳积等症。
除了药用之外,还可以作为食物。
摘取它的植株鲜嫩顶端,带回去洗干净,不管是炒着吃,还是煮汤吃,都是很不错的选择。
听了刘青山的介绍,谭大傻傻眼了。
谁能想到,这平平无奇的野草居然也是一道美味?
虽然他不大想冒险尝试,可拗不过执着的刘青山,便只好答应。
反正他是不会吃的,绝对不会吃,打死也不吃。
两人摘了许多鹅肠草,带回谭大傻家里的时候,村长等人都围了上来。
见两人带了这么多猪草回来,村长笑道:“让你们两个去摘菜,怎么就摘了这个猪草回来?”
“这可不是猪草,这是鹅肠草。”刘青山认真道,“这个打汤很好吃的。炒着吃也好吃。”
“你傻啊。”卢卫东哭笑不得的说道,“这就是猪草,猪才吃,人吃这个干什么?”
“是啊,青山,别人都是越吃越好,你怎么还倒退了。”二叔也跟着村长他们一起笑话刘青山。
刘青山很生气,十分生气,特别生气:“那你们别吃,我自己吃。”
哼,真是没见识的一群家伙,自己没吃过,就说不能吃,等会儿,我要你们求我。
刘青山赌气的自己洗干净鹅肠草,自己炒鹅肠草,全程不要任何人插手。
鹅肠草洗干净后,先热锅下蒜米爆香,然后再下鹅肠草。
鹅肠草与热铁锅亲密接触的那一刻,果真有一股特别的鲜香味从锅里迸发出来。
那味道萦萦绕绕,香得淡雅,香得特别,香得勾魂,很快就盖过了其他食物的味道。
村长正炒着红烧肉,闻此特别的味道,直呼神奇:“什么味道这么特别?好香啊,又不腻。”
切菜的二叔也闻到了这个味道,连忙跟着说道:“是啊,怎么这么清新?这个味道又香又清新,好特别啊。”
“哼哼。”刘青山冷哼两声,“你们刚刚不是还说人家是猪草嘛,怎么,现在又觉得人家香啦,那你们这意思是说你们自己是猪咯?”
村长笑道:“你这人这幺小气的?刚刚就是开玩笑的嘛,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个菜是真香。”
说着,村长已经靠了过来,眼睛盯着锅里不断翻炒的鹅肠草,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谁能想到,这个在他们眼中就是猪菜的杂草居然能有这样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