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都的王宫之内,一众臣子毕恭毕敬地站在两侧,心中却都是忐忑不已。尽管名义上中州乃是天子属地,他们这些文武官员也应该可以和四国君侯平起平坐,然而,数百年来,中州领地日益萎缩,而历代天子中也没有出现过几个明君,平素也是任用小人,疏远贤臣,到如今只是一息尚存而已。倘若不是四国彼此牵制,怕是顶着一个天子名义的华王早就无法继续在位了。
端坐在御座上的是第四十四代华王姜离,尽管年轻时也曾经立誓要让四国四夷重新宾服王道,但在十年前,一场大病使得这位天子身体无比孱弱,如今竟是连早朝也不时免去,因此甚至有大臣在暗自计算他的死期。须知这位天子虽然后宫嫔妃众多,却无一人能诞育下王子,因此今后少不得要从王族旁支中选出储君了。一旦出现这种状况,难保四国不会暗中插手立储之事,那样一来,中州就名存实亡了。
练钧如立在天子之下的一处平台上,心中却是百感交集。仅仅一个多月的功夫,他仿佛过了一段漫长的时光一般,每一天都在推敲周围人的话语,每一刻都在想着天下的局势,他几乎能够感到头上生出了白发。这种算计人的日子有多么苦楚,他终于品味到了,可却已经完全无法抽身。他如今的地位和尊荣都是那个身份给予的,一旦有所差错,便是万劫不复,还要牵累无辜的家人。
一群朝官正在胡思乱想中,就听得外间的内廷事务官高喝一声:“周侯樊威擎,携夫人觐见陛下!”这一声通禀让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周侯樊威擎治国有道,辖下官吏轻赋税而重民事,是百姓称许的明主。其夫人王姬离幽是当今天子的幼妹,生得美貌妩媚,只是至今未曾为周侯诞下子嗣,也是一大憾事。众臣见周侯夫妇一同稳步走进大殿,都微微低下了头以示尊敬。周侯虽然麾下勇士众多,但轻易不动兵戈,每三年的朝贡也从不缺失,每次都是亲身前来谒见天子,光是这份礼数就极为难得。
“臣,周侯樊威擎叩见陛下,愿吾王万寿无疆!”樊威擎和妻子在御阶前俯伏跪倒,竟是用了臣子谒见君王是最隆重的稽首之礼。廷下群臣俱是大讶,往年周侯虽也前来觐见,但向来都是行拜手之礼,今次突然以最恭敬的礼数跪拜,难道是有什么大事降临么?
中州六卿五官不由交换了一个眼色,但都知机地不闻不问,果然,御座上的华王姜离似乎也相当惊讶。“周侯,你乃是朕的股肱之臣,又是三年谒见未曾有失,为何骤然行此大礼?难道是国中有所变故么?来人,扶周侯和朕的王妹起来!”天子既然吩咐,那些内侍自然是忙不迭地上前巴结,如今眼看中州王室是一天不如一天,他们也都不敢对诸侯太过失礼。
樊威擎谢过之后,这才和妻子一同起身。他见群臣面上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不由微微一笑,这才微微笑道:“陛下,臣闻听使尊殿下出世的消息后,倍感振奋,曾与夫人计较过多次。数百年来,八代华王皆无使尊殿下辅佐,这才使得诸侯离心离德,背弃了王道。如今陛下得天命眷顾,臣身为臣子,又怎能不为江山社稷感到欣喜?臣一生勤劳王事,唯愿天下太平,百姓安泰,余愿足矣!臣今次朝觐,不仅是恭贺陛下,也是为了一睹使尊殿下尊容而来,因此以稽首之礼参拜,正是为了表示隆重!”
练钧如见樊威擎锐利的目光朝自己射来,却不觉心情有多少变化。他这一个多月不知见了多少中州重臣,就是四国公子也是攀上了交情,尽管见真正的诸侯还是第一次,胆怯之意却是早已褪去。他如今的一举一动都象征着中州,稍有差池便会为他人诟病耻笑,他可不想处心积虑创出的一点点局面遭到破坏。
“本君早就闻听周侯贤德,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练钧如见姜离笑着以目示意,便顺势开口道,“如此真心实意地心忧社稷,确实是四方诸侯的典范。说起来本君出身山野,又是正当年少,虽然骤登高位,许多事情却是还得请周侯指教才是。”
樊威擎一进殿就注意到了华王姜离身边的练钧如,只是一眼,他便已经断定了对方的身份。无论是服饰位置,都足可见华王姜离对其的重视,不仅如此,练钧如仅仅是站在那里,却没有一丝局促的模样,气度高雅而淡然,却仿佛是和大殿上的肃穆气氛融为一体,没有一丝格格不入的感觉。他能够感觉到对方言语间那种轻描淡写的口气,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分外不能理解线报中提到的其人来历,一个区区山野少年,又怎么会突然间具有这样的举止谈吐?须知天下没有一夕可成的贵族,所谓仪态风范,都是需要多年教导才能够水到渠成的。
他趋前一步,微微欠身道:“殿下过誉了,臣只是鄙陋之人,身居诸侯之位已是颇感吃力,又何德何能来指点殿下?”他说着说着便口风一转道,“臣闻听八位使令大人当日为了使尊殿下现世一事殚精竭虑,曾经苦战多时才救得殿下脱险,其中艰辛不问可知。不知陛下是否业已颁下恩赏?如若可以,臣希望能一睹八位大人的风范,以解心中多年所愿。”
姜离和练钧如的心中同感咯噔一下,周侯樊威擎携夫人比其他三位诸侯早了一日赶到,其中缘由绝非只是为了表示恭敬那么简单。如此看来,这位贤名远播的周侯,心底应该还有其他打算才是。姜离看了看神色坦然的练钧如,顿时觉得分外满意,光凭这荣宠不惊的态度,就不是寻常少年能够具有的。
沉吟一阵之后,姜离便开口道:“周侯如此留心,朕也颇感欣慰。先前八位使令确实辛苦了,朕虽有心重赏,他们却是执意不受,朕也就只能罢了这个念头。来人,召诸位使令前来议事!”
已经是年逾六旬的太宰石敬看着脸色各异的同僚,心中百感交集,数百年了,若不是前几代使尊都在出世不久之后就为人暗杀,中州国运又怎会走到今日的地步?他心情复杂地看着另一边的周侯樊威擎,眼中却闪现出一丝厉芒,不管如何,他身为六卿之首,绝不会让练钧如再遭到什么伤害。
随着内廷事务官一声通报,众人就见八个相貌各异的男女走了进来,然而,他们的面上全都笼罩着黑纱,显然不欲让人察觉他们的真面目。群臣对这种情况都是司空见惯,唯有周侯樊威擎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这种情形很不满意。
“参见陛下!”所有的使令齐齐躬身行礼,但并未屈膝下拜。使令虽名义上是中州臣子,却只是使尊的下属,因此即便是在天子驾前,也能够直立回话。“参见使尊殿下!”八人又对着练钧如深深一揖,由于乃是御前,他们不好分出礼节轻重,以免被人钻了空子。
姜离示意免礼之后,八人便都直起腰来。为首的伍形易此时看上去只是一个极为稳重的中年男子,他微微扫视了一眼群臣脸色,便略略欠身问道,“陛下急召我等,不知有何要事?难道是周侯远道而来,有事要和我等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