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灵西宫南,太常寺北,是汴京西教坊院所在,因其掌教宫廷俗乐和天下乐律典籍,所以多为京师酒楼所重,每年均有教坊乐师被请去酒楼教习女伶,一些大酒楼甚至直接从教坊内选好苗子出来自己培养,虽说教坊乐伶只供内廷官僚燕乐所用,但实际教坊也有便于通融的和雇制度存在,这也就为酒楼大开方便之门。像矾楼这种大酒楼更是不用多说,这西教坊的教坊使袁绹便与李师师有师生之谊,可想而知这中间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交易。
此时教坊院门前,矾楼的马车在两只石狮坐兽前缓缓停下车轮,车辕上下来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矾楼老鸨李媪,另一个就是苏进了。
苏进一早就忙着给贺记那俩老乐匠交代如何制作拉弦乐器,也好在这年头二胡已经有了雏形,所以对这些老乐匠来说难度并不大,但这艺人选择上就没这么轻松了,这是整个策划重中之重的内容,必须他亲手操持才能放心,所以眼下便是和李媪一同来这西教坊院选苗子。教坊是内廷宫乐的生源,本身就有一定舞乐基础,如今京师七十二家酒楼里的红牌也大都出自教坊,所以从这里选取新人是极为适宜的。
在这点上李媪表现出不解来,“为何苏郎君不用我矾楼的姑娘?”有个说法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要帮矾楼提声名,用矾楼里的姑娘不是更好,但对面却是十分坚持的拒绝了这个提议。
“矾楼的姑娘肯定是要选的,不过只留三个名额,余下九个必须是生面孔。”
李媪皱着眉头,不明白这书生为何执意要新人,新人技艺生疏,怎么能挑的起重振矾楼的担子,只不过如今形势比人强,也只能按他意思办了。
“吁——”
前头马夫勒住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当教坊院前的仆役看见李媪下车时,倒是颇为殷切的将她奉进大院、引入内厅,两边有奴婢匆忙奉上新茶。
这教坊院里不少人都认得李媪,矾楼的鸨母可不是普通人,对于这些伶人而言那是需要去巴结的人物。她们由于身份低微并且多有罪罚,所以是注定不能被选召入宫,最多就是被哪位官僚收入房中、沦为私宠,更多的就是老死在这冰冷无情的教坊内,是比不得潘矾这等京师大酒楼的光彩,传闻那汐琰就是这教坊内出来的,可如今已是京师家喻户晓的女乐伶了,身后不知有多少王孙贵族追捧,那份光鲜……是这些寻常乐伶不可企及的。
“那好像是矾楼的李妈妈哎~~”
“还真是哎,怎么今儿过来教坊?”
“难不成是来挑人了?”、“走走走,赶紧上去瞧瞧~~”
外廊有抱着瑶琴的乐伶正巧路过,瞧见的、便把目光从隔扇的空隙间望进来。这些酒楼管事来教坊无非就是来挑选苗子的,要是被这些大酒楼挑去,那也可说是麻雀变凤凰了。或许外人以为教坊为宫廷所重,所以里头的乐伶必是每天锦衣玉食,但实际上大部分官伶的生活还不如外界酒楼里的娼妓,原因就在于教坊官妓是义务接待官僚宴飨的,不能私受官僚赏赐,说的直白些……他们只不过是一群穿戴较好的劳役罢了,所以可以想象她们内心对于教坊的抗拒心情,如今矾楼的鸨母来了,哪个不是翘首以待的模样在张望。
而主厅里,马上就有教坊的管事从偏厅出来接待李媪和苏进,这矾楼的老鸨也算是个体面人了,她结识的王孙贵族可比自己这个小小的教坊官要强,再说矾楼背后可是皇室的几家王府,别说他一个小小的教坊官了,就是内东门司的辖钤教坊也得兜着点说话。
“自从师师姑娘前年天宁节扬名后,李妈妈可是少有踏足我们西教坊了……”管事笑着说话。
李媪见苏进在场,也不好太过浮夸,所以和这应奉官小聊了会儿后就戳明了来意,“这袁教坊今日是不当差么,怎得现在还不见其人面?”她说的当然是这西教坊使袁绹,也就是李师师的授业老师之一,平日经常来矾楼雅坐,与这李媪当然也是十分熟稔,凭着这份交清,李媪才会老远的来这景灵西宫这边求事。
那应奉官则是笑道,“袁教坊素来留醉笙箫,所以每日近乎巳时才会到院,平时倒是袁家娘子多有代管,李妈妈若是事忙,不妨让我留话予袁教坊,或是去后阁请来袁家娘子。”这应奉官话语刚落,厅外就有高昂的笑声传进来。
“何人背后诽谤于袁某人?”从外头廊道围观的伶妓群中出来一中年宽服男子,旁余女伶皆呼其袁教坊,里头的应奉官见了,也是笑笑的让女婢们准备茶点。
厅外略显嘈杂议论声把苏进目光吸引了过去,只见人群中那袁绹面目甚是丰神,高冠博服,颔下那一把飘然美髯更为他平添几分大师风范,他踏步进来,见是矾楼的老鸨来了,不禁笑吟道:“矾楼这些日子可有的李妈妈操心,怎得还有这闲暇来我西教坊?”
待他坐定主位,婢女侍茶点完毕,李媪才回,“今日来了,自然是为我矾楼之事,说是有事相托也不为过?”
“哦?”袁绹捏着茶盖捋着茶汤,“有何事尽可直言?”
李媪示意了下苏进,“那就得听这位苏郎君说了。”
袁绹稍稍抬起眼皮瞄了眼苏进,“这位小郎倒是面生的很,怎么称呼?”他原以为是矾楼新收的乐徒,也就没有放心上,哪知李媪面色沉静介绍了一句。
“一品斋的店主,已故苏老员外之子,不知袁教坊可有听闻?”
袁绹刚凑到嘴边的茶盏攸的一滞,把目光径直的投了过去,只见客椅上那弱冠书生把手上的茶盏搁在了案几,向他打了个礼,“旁事也就不多说了,今日小辈与这位李妈妈一同前来教坊院,是想讨雇几位教坊姑娘作一番演出,所以还请袁教坊能给予些方便。”
“哦?”袁绹眯了眯眼,这人应该就是上回踏青会现填新词牌的那书生了吧?他心里暗暗衬度了番,对于这书生近来闯出的新词牌还是极有兴趣,原本就想着有时间亲去那一品斋拜访,没想到今日倒是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且不知……这为苏郎君是何要求,是要擅于哪一部的伶人?”
“四部均可,入坊时间逾半年且不过一年者,取九人,由小辈以试挑选。”
以试挑选?口气倒是不小,若不是看你一品斋近来风头尤甚,非得扣你一顶轻狂的帽子。袁绹心中小小腹诽了几句,不过还是让应奉官下去通知乐阁评试,而外头几个趴着窗格偷瞄的女伶可是激动起来了。
“那就是一品斋吗?真假的,怎么这么年轻,不是说是个老员外么~~”
旁边有嘀咕,“如今都没个准确说头,也有说是他凭借先父遗稿发家,具体是不是这样……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走走走,不管如何,这次可是出名的大好机会,可比在呆着教坊强多了。”
“呵~~”旁边笑着被小姐妹推攮离开。
……
……
不逾多时,这西教坊院里的八百余名官伶全部通知完毕,按照要求筛选出了八十七名入坊时间较浅的姑娘,结果引得那些技艺娴熟的官妓大为不满,哪有这样的选法,不挑好的挑烂的?可不论她们如何抱怨,也改变不了她们提前出局的结果。而那八十几个入坊不过半年的姑娘心里就更是忐忑了,按照惯例,外面酒楼来挑人都是从拔尖的开始,可今儿怎么倒着来?
“好了,都给我肃静~~”教坊的司职人员将这些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喊停,而后按照苏进的要求,把他带来的十份曲谱按照十人一组的形式分发下去,也是尽量保证了公平性。。
“三盏后,用你们最擅长的乐器进内厅演奏。”
底下女伶心里颇有些紧张,但出于一贯的纪律性,还是齐声声的应承下来,一些急于逃离教坊的小姑娘已经蒙头看了起来,这入眼的是密密麻麻的斜衣式工字谱,谱子没名、且很短,但内中有许多标记完全看不明白,只能谨慎的去揣测。
这乐阁就是教坊内平日宴飨番邦礼臣的地方,也有少数大员将庆宴办在这里,所以这阁楼的内设装饰还是极文雅的,随手处就是玉兰牡丹,七彩的帷幕纱蔓飘挂在梁柱间,等里边侍婢将檀炉生起后,苏进几人也都坐定在位次上。
袁绹这时眉头紧锁,摸着手上的曲谱打了阵儿拍,问旁边的苏进,“可有全谱?”
苏进心中一笑,这教坊使倒也不算尸位素餐,这张谱子是变奏的鸳鸯蝴蝶梦,原曲有一分半长,不过鉴于他时间不多,所以就截了一段出来考校。眼下见这袁绹对谱子颇感兴趣,索性就以此为挟让他把好口风,虽然这不是多么隐秘的事情,但以苏进的原计划而言,还是不想让外界知道过多对于此次新乐风的信息。
袁绹一笑,不明白这书生为何要做这么神秘,但既然人家有这方面要求,那自己也就成人之美了。
“第一位,请试。”有吏员去外间宣人。
……
……
而这时,廊道外面有一素纱连袂的窈窕女郎路经,旁余女伶见了纷纷行礼称呼“娘子安好”。这女郎可不是坊内的闲杂人等,而是袁绹爱女袁淑荷,她几乎每天都来教坊院与一众教坊伶人探讨音律文学,由于从小深受到父亲的艺术熏陶,所以如今二十芳龄下便已是精深乐理了。
此时她见乐阁外有众多乐伶围观,刚开始还以为是有什么宴飨招待,可没想到却是矾楼的老鸨过来选人,这可算是稀奇事了,她矾楼坐拥多名红牌姑娘,那李师师更是近年来少有的奇女子,怎得还需到教坊来选苗子。
“淑荷娘子,这回还有那一品斋的人过来呢。”
“一品斋?”
袁淑荷眉头一压,这一品斋的名头她也是有所耳闻,仅仅一个书铺……却能在短短两月里闯下如此声名,这可不是一句运气就可以解释的,好奇心下,她屏退门卫进了去。
“呜~~~”
随着最后一位的笛声风淡在阁楼内,苏进放下了手中的笔,捏着鼻梁骨思索起来。整个过程不出意料,没有一个能把原曲的味道演绎出来,不过这倒不必苛责,原本就没打算让她们现场演绎出来,这只是他拿来评测乐感的手段,虽然结果比预期还要差些,但还是有不少可供选择的苗子。他从花名册上划定了九个出来,至于剩下订契谈价的事情就交付给李媪了,他是先行一步去贺记查看新乐器的制作进展。
“苏郎君既然有要事处置,那袁某就不做挽留了。”
袁绹客气的与苏进做别,等苏进走远了,他却没有与李媪谈论雇契的事儿,反倒是让侍婢取来自己的紫竹笛,按着那残缺的鸳鸯蝴蝶梦吹了起来,每每停顿思索,不过最终还是顺畅的吹了出来。而这时候,外间有琵琶声接上了歇下的笛声,顺着刚才笛声的节奏韵律弹奏,由于琵琶凄离的音色,更把这鸳鸯蝴蝶的那份忧愁勾勒了两分出来。
李媪和袁绹俱是一愣,尤其是李媪,脸上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她能做着矾楼的老鸨,自然不会是粗俗无学之辈,在听了这曲鸳鸯蝴蝶梦后,心中已是有多种想法丛生。
这曲调……给人一种奇怪的舒缓感,抑扬顿挫的韵律充斥在每个音符间,可以确定这曲风完全不同于市井俚曲,但与宫乐正调也不全吻合,很奇怪……
等琵琶声停歇,袁绹则是无奈的笑道,“你这丫头躲在帷幕后头作甚?”
这弹奏琵琶的人自然是之前进来旁听的袁淑荷,在父亲的传唤下,也是抱着琵琶出来,不过第一句却是问李媪的,“李妈妈,此曲可是那苏仲耕要演作之曲?”
没想到李媪却是摇头,“他说这只是用作教坊选人的,新曲对于外界完全保密,就连老身也不知他究竟是作的何曲。”
“哦?”旁边的袁绹放下曲谱,听李媪这么说,那书生似乎并没将这谱子放心上……他又想到之前苏进与他玩笑似得保密约定,这种想法…几乎可以这么定性下来。袁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那苏仲耕难道一点口风都没透给李妈妈吗?”
李媪继续摇头,不过又想起什么似得恍然过来,“昨日我去拜访他时,他有曾问我知不知晓梁祝?”
“梁祝?”袁淑荷蹙着眉头,“可是那《宣室志》里的梁山伯和祝英台?”
李媪点了点头,“或许新曲与这有关,不过他也没做正面回复,还有……我一早过去的时候有见他和贺记的俩乐匠讨论什么二胡高胡之类的新乐器,这倒是挺让我吃惊的,问他他也只说与新曲有关。”
“他要做新乐器!?”
李媪点了下头,也是蹙着眉头,“他是这儿说的。”脑中回想起早上的时候苏进有些随意的回答…
“新曲需要的音色目前的乐器中没有,所以只能做新的了。”
现在想起来,李媪觉得头皮更是发麻,没有……就做一个?这逻辑……
而袁绹就更是坐不住了,站起来来回走动。为了一首新曲居然要作新乐器,这一手……是要把其余人都压死啊~~难怪有把握帮矾楼打这场翻身仗了。
旁边的袁淑荷心中亦是波澜难平,做新乐器?刚才远远的望去,那书生与自己怕也是年纪仿佛,可居然说要做新乐器?她心绪极颤地将案头的残谱执起来看,而后像是决定下什么似得将谱子搁下。
“爹。”她坚定的把目光投向袁绹,“将我编入了那九人里,女儿倒是好奇那苏仲耕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