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淮南王刘长得了刘恭的变相许诺,放下了心头大石,一身轻松地从宣室殿出来。那边厢,带着几十车金银珠宝正在长安城上蹿下跳,拼命拉拢朝臣的齐王刘襄,却是一回到府中,就开始对着两个弟弟暴跳如雷。
长安城,齐王邸。
“等,等,等,再过几天皇帝就要元服亲政了,你还准备让我等到什么时候?”齐王刘襄压抑不住的怒气,随着车架回到府中,终于开始爆发。
铁青着脸从墨车里面下来,一进了厅室,齐王刘襄就站住脚步,转头对随在身后的朱虚侯刘章和东牟侯刘兴居吼道:“难道还要让我等他坐稳了位子,腾出手来收拾我们吗?”
齐王刘襄心里十分明白,自己当初起兵的真实目的,即便可以骗得了天下人,也骗不倒坐在御座上小皇帝。
这与年龄智力无涉,齐王刘襄相信,只要是坐在那个至尊至贵的位置上,任何人看事情的角度都会自然而然地开始关乎皇位,从而不会像不明真相的百姓那样,单纯地被一纸冠冕堂皇的讨逆檄文所蒙蔽。
而事实上,基本上确实没有人被那篇“讨吕檄文”的内容骗到,大家只是出于各自不同目的心照不宣,不愿意去揭穿已经失败的齐王刘襄罢了。
齐悼惠王刘肥一脉这几兄弟的悲剧就在于:他们每次所遇到的对手,智商总是高于自己。而最重要的是:没有一个人,是真心愿意同他们合作的。
朱虚侯刘章被齐王刘襄当面咆哮,却只是脸色阴沉地低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样子,倒像是在为自己做错事受到兄长责备而感到愧疚。
齐王刘襄见状,顿时又理直气壮了几分。想起近日来自己的辛苦经营也算是颇见成效,自觉若非朱虚侯刘章阻止,方才在殿上就可以猝然发动,杀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一举定下乾坤,心头怒火更炽。
东牟侯刘兴居的人生格言就是“不做出头鸟,凡事捡便宜”,见到大哥二哥如此情形,更是不愿站出来触他们霉头,遂站于原地不再上前,有些忧虑地静静看着两个哥哥。
一时间,场内除了三人的呼吸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齐王刘襄重重“哼”了一声,打破了屋内的平静。他知道事已至此,自己还有用得到两个弟弟的地方,于是强行抑下怒气,咬着牙对朱虚侯刘章说道:“今日朝上诸王与百官俱在,正是我们动手的大好时机,如今白白错过,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话,可,说!”朱虚侯刘章一字一顿,道。
说罢抬起头来,朱虚侯刘章直直盯着眼前的齐王刘襄,似笑非笑,问道:“莫非兄长真的以为,今天就是我们的机会吗?就算如此,兄长将欲如何发动?”
“那,那是自然。”齐王刘襄被盯得心里有些发虚,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错,犹自强撑着说道:“大朝会上百官云集,只要我以高祖皇帝长孙的身份,对高后吕氏分封诸吕的目的提出质疑,告诉天下人吕氏‘以吕代刘’的居心,进而分化小皇帝与宗室诸侯,又有这几日暗中结交的朝臣相助,到时小皇帝的地位,肯定会摇摇欲坠。”
“是吗?”朱虚侯刘章冷笑不已,心说:“想得倒是很美。”顿了顿,痛心疾首道:“大兄难道看不出来,左丞相陈平是铁了心要做皇帝的贤相,就凭我们手里那几个不大不小的朝臣,可会是他的对手?”
此事一出,朱虚侯刘章就对原本就希望不大的齐王刘襄,不再报任何期望了。何况,他本来就不是真心为兄长考虑,只是想借此机会打击左丞相陈平以报被欺之辱,顺便达成封王的愿望罢了。
有了这个契机,朱虚侯刘章决定不再对大哥虚与委蛇,他要利用今天的事情,把主动权抢回手中,让所有人只听从自己的吩咐。至于齐王刘襄,他不过是自己的一件利用工具而已。
“这怎么同?”齐王刘襄脱离弟弟注视,定了定神,又听得朱虚侯刘章这话,心道:“原来他是在怕这个!”胸中顿生一股豪气,很是自信地昂首言道:“这天下,是我刘家的天下,楚王当初起兵相随就是为此。届时在各方压力面前,以左丞相陈平的老奸巨猾,他是绝对不会与寡人死硬到底的!”
朱虚侯刘章听了这话,顿时一阵无语,他有些纠结地看着面前这个“豪情万丈”的哥哥,对于齐王刘襄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盲目自信,感到十分无力,不禁在心中暗暗感慨到:“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他还有这种倾向!”
朱虚侯刘章十几岁奉命入京宿卫,算起来已经有六、七年没见过这位大哥了,在小时候的印象里,却想不起当时的齐王刘襄还是个这样的人。
不过无奈归无奈,争取主动的工作还得继续,不把齐王刘襄的信心打击掉、打击垮,自己怎么占领他的主导地位,狠狠将他利用一番。
想了想,朱虚侯刘章只好换一种说法,眼珠一转,道:“大兄此言,固然可使宗室诸侯与皇帝离心,可又将朝臣置于何地?当初高后欲王诸吕,此议亦曾在大朝中当众提出,彼时除太傅王陵之外,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出言反对,反观功臣之首的陈平与周勃甚至还连连附和,难道他们都是高后‘以吕代刘’的同谋吗?”
“当然不是,当时朝臣们受高后蒙骗,不明原委,而高后却又并未有甚具体行动,左右丞相此乃权宜之计,不过是暂时保留实力耳。”齐王刘襄忽然觉得这个弟弟有点犯傻,自己怎么能这么说,把朝臣得罪个遍呢?
朱虚侯刘章面露讥讽,道:“所谓的权宜之计,就是整天躲在家中闭门不出,放任吕氏逐渐壮大;还是乖乖地将手中兵权悉数交出,弄得自己连兵营都进不去,而最终使其在高后驾崩之后,掌握了足以谋逆的实力吗?”
前半句话说的,是曾经身为右丞相的陈平,后半句说的,就是当时手握兵权的太尉周勃。当说道“高后驾崩”四个字时,朱虚侯刘章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这……”齐王刘襄被朱虚侯刘章一问,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过去,不过出于对献计者的信任,他还是不服气道:“这只是一个借口,就与所谓的‘吕氏谋逆’一样。究竟事实如何,成王败寇,又有谁会真正去在乎?”
说着说着,齐王刘襄自己也觉得就是这么个理,气势又壮了许多,接着道:“朝臣们都知道寡人要的不是追究此事,怎么会对一个说辞刨根问底?”
“大兄说得没错,但凡谋事之初,所有与会者都是同心协力,也许真的可以做到彼此毫无私心,不去刨根问底。”朱虚侯刘章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已掌握了对话的节奏,然后缓缓说道:“可是,往往到了最后分配利益之时,任何一点小事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攻讦他人的理由。纵观现在的两位丞相,都是久经宦海、历经三朝的老臣子了,他们最是明白这种心态,又怎会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何况,我们的人只占百官当中很小的一部分,其余优势尽在他们手中,仅凭宗室诸侯根本不足以成事!”朱虚侯刘章最后总结道。
……
长安城,代王邸。
“先生,今日大朝之上,左丞相陈平向皇帝上奏,以诛灭吕氏为由,请皇帝元服亲政,皇帝已然照准,现只等有司选定吉日,便可正式行礼了。”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两人,同样的座席,代王刘恒此刻虽没有暴跳如雷,但他的心情,却也比齐王刘襄好不到哪里去。
“大王稍安,任某早有安排。”任书近来遇事愈发淡定,看上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神棍风范,闻言不慌不慢,淡淡说道:“想必现在长安城内的某些人,会比大王更加焦急。”就这轻飘飘的两句话,倒是让代王刘恒的心,一下子安定了许多。
静下心来,代王刘恒意识到在任书面前这么紧张,不是明摆着不信任他吗?连忙正了正坐姿,虚心拱手,道:“寡人失态了。”
调整一下自己急躁的表情,代王刘恒复又微笑言道:“先生为寡人安排好了一切,寡人有何忧哉。”算是为自己之前的“不信任”表现认错。
“皇帝将要元服亲政,自然是有人比我更加着急,加上任书从中谋划周旋,自己等到他们两败俱伤时再出来捡便宜就是。”与此同时,代王刘恒在心中不断地这样告诫着自己,努力使自己保持心平气和,问道:“先生如此笃定,可否告知寡人,计将安出?”
“天机,不可泄露!”任书很是深沉地淡淡道。
……
长安城,未央宫,宣室殿。
“陛下,臣推五德之运,以为汉当水德之时,故请陛下尚黑。”奉常张苍为汉家律历第一人,很快就为刘恭挑好了距离最近的吉日,前来禀报的时候,还不忘推销自己的政治观点。
史载:“苍坐法当斩,解衣伏质,身长大,肥白如瓠,时王陵见而怪其美士,乃言沛公,赦勿斩。”
故有:“张苍德王陵。王陵者,安国侯也。及苍贵,常父事王陵。陵死后,苍为丞相,洗沐,常先朝陵夫人上食,然后敢归家。”
也就是说,只要太傅王陵一日还向着刘恭,那么奉常张苍就绝对不可能在政治上偏向其他人。
而“五德始终”之说,从战国时期的阴阳家邹衍提出到一直发展到现在,对历代的统治者都有着很大的影响,也可算是巩固地位、维护统治的一大利器,不论是出于表忠心的需要,还是想要谋求其他利益,精于此道的奉常张苍自然要大力向皇帝推荐推荐。
(邹衍以此学说来为历史变迁、皇朝兴衰作解释。后来,皇朝的最高统治者常常自称“奉天承运皇帝”,当中所谓“承运”就是意味着五德终始说的“德”运。自秦汉直至宋辽金时代,五德终始说一直是历代王朝阐释其政权合法性的基本理论框架。)
汉高祖刘邦从做流氓起家,虽然立朝之后就定了正朔为水德,却是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根本不懂,加上满朝文武都是连朝仪都搞不清楚,需要叔孙通制仪来约束的家伙,故而很多地方都是草草袭了秦制了事,这才搞得既尚赤又尚黑,两套制度并行。
所以汉初之时,正朔为水德基本上就是说了等于没说,根本上也没人拿它当回事。
要是在刘恭手上正式确立汉属水德一说,其影响之大,基本上便无人可以再质疑刘恭就是真命天子。
刘恭对这个时代人们的迷信思想深有感触,闻言得奉常张苍此言,不禁怦然心动。想起谶纬在汉室影响之深远,远的不说,吕后之死就是其中一例,往后推去,更有武帝时的“巫蛊之祸”,汉末“黄巾之乱”,四百多年的国祚就败于此。
“此事干系重大,朕要与太傅、丞相商议之后再做决定,你先回去写个奏疏上来,详细说明此事。”慎重之余,刘恭略带兴奋地道。
“敬诺!”奉常张苍心满意足地应诺之后,随即告辞离去。
陈平与周勃所谓:“于今面折廷争,臣不如君;夫全社稷,定刘氏之后,君亦不如臣。”有人说是积蓄实力的权宜之计,但我从不这么认为。
第一次发4K啊,最后这几句就让我凑一下字数吧,明天会给你们搞个999补回来的,放心。
另:今天外公生日,唔,要马上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