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奏折如雪花般从雕刻着祥云腾龙的龙升飞下来,撞在漠沧无忌的膝下,接着又是几份,接二连三掷到了百官之中。
见漠沧无忌长跪在龙升之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漠沧皇指着满殿的文武百官向他冷笑一声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朝中一半的文武官皆上奏弹劾你,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吧!”
漠沧君主莫名发难,漠沧无忌脑中早已一片混乱,绞尽脑汁也没理清楚这件事的由头,索性答道:“微臣惶恐,不敢僭越提前窥探奏折,既然陛下赏阅,微臣叩谢圣恩拜阅便是。”
将脚下几份未阖上的奏折拾起展开,首先惊刺眼帘的是东宫官联名上书的字样,弹劾皆以在前一个时辰秦淮河畔城墙轰然坍塌为事由。当初他受命修建城墙封锁秦淮,此事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太子如今步履维艰,东宫官抓住时机借此弹劾他并不稀奇,稀奇之处便在于,事情才发生在卯时之前,东宫官以及其他官员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拟好奏章并呈到君主前头的。
方思忖着辩解应对之辞,赫然又见一奏章内一句写道:“摄政王贪污公用,为显耀功勋以粗制滥造提前竣工城墙修筑,导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更有人间血案桩桩致上百男力于修筑过程中因监工手段之残酷葬身城墙之中。百姓皆传血肉之躯铸就城墙,亡魂地狱齐聚返阳毁城墙以告神灵。摄政王之罪罄竹难书,唯愿陛下明察审慎。”
“神灵”二字故技重施,分明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漠沧无忌瞪着一个个刀尖般的字眼惊出一身冷汗,在殿外候朝之时方察觉百官眼神之怪异,如今这当头一棒着实叫他束手无策、如履薄冰,不由让他咬牙切齿,略作思忖想好对策,便阖上了沉重的奏折,缓缓理着,拱手示意内官取回奉还,余光暗暗影射出太子手持笏板淡漠的神情。
漠沧皇森严责问道:“你兼任禁军都督管理秦淮河一带治安一职,如此严峻之事为何不上报?上旬修建城墙一事朕全权交由你负责,如今出此漏洞,你要作何解释?”
漠沧无忌答道:“百官所奏皆是无稽之谈,此事乃是反贼预谋以此为噱头引起城中内乱,微臣已命禁军全城搜捕缉拿反贼,待反贼归案,再上奏请陛下定夺。”
他回答得如此干脆,漠沧皇倒是有些迟钝,须臾点点头,问:“晋升之礼,朕可有赏赐你尚方宝剑?”
漠沧无忌不解他为何提及此事,但此事乃是他心中刺,恐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凛然抬声正色回:“禀陛下,晋升之礼,陛下未赏赐微臣一物。”
漠沧皇丝毫没有兴趣听他讲下去,赫然断言道:“没有尚方宝剑你也敢先斩后奏?摄政王好大的胆子啊!”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漠沧无痕却不然。气氛就这么僵持着,拥趸摄政王的权臣畏畏缩缩着也不敢出言化解,他下意识将目光移向漠沧无忌,只见他两肩哆嗦,惊变的脸色慌张不已,失策之掌颤抖着触地,颓然俯身叩首道:“微...微臣知罪!”
语气凌乱不止,整个人卑微到尘埃里,堂堂漠沧风国的摄政王竟是这副令人齿笑的模样?一旦被叱责,只会跪地乞饶,毫无睿智沉稳可言。漠沧皇素来厌恶他这副德性,火气愈烈,怒道:“怎么?位高权重了就可以越权逾矩,染指江山,傲然于朝野了吗?朕还没老呢!朕的这把龙椅还轮不到你来坐!”
漠沧无忌更加惶恐:“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见漠沧无忌愈加失态,无异于火上浇油,漠沧皇怒气吞天,虎目圆睁着,两道额头纹犹如两条龙蛇登时翻腾而起,显然已经怒到了极点。
漠沧无痕淡淡收回视线,眼中泛起一丝波澜,气氛僵持到了极致,殿内众人皆噤若寒蝉,侧耳听,风掣红旗声猎猎作响,千军呼啸铁骑嘶鸣,风卷狂云般压境而来。
漠沧皇这番含沙射影他哪里会听不出来?滔天的怒气中很明显掺杂着其他因素,只恐漠沧皇已经知晓了东宫官傅荆之死,故而借此告诫自己——安稳坐好太子之位!
“启奏陛下,微臣以为,摄政王在此事的处理上虽有些冒犯,但摄政王所述不无道理。反贼夜宴刺杀便是冰山一角,很明显,破坏城墙是他们下一步计划,当务之急应是尽快抓捕反贼!”兵部侍郎阮阎请奏,打破僵局。
漠沧皇朝其点点头,目光转向赵虬髯,开口问道:“赵廷尉,可有从亡奴囹圄中的杀手口中问出与反贼有关的线索?”
闻言,漠沧无痕心神一紧,余光慢慢扫向斜后方的赵虬髯,手中的笏板叩得紧紧的。
“回禀陛下,杀手身负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微臣亦无从拷问,恐杀手毙命,断其线索,故,逼供一事,唯有暂缓。”赵虬髯斟酌着上前回话。
“那就加派兵力全城搜捕反贼吧!势必要将反贼一网打尽!”漠沧皇冷冷道。
他既出此言,漠沧无忌旋即接话道:“微臣定当殚精竭虑抓捕反贼,反贼不除,誓不罢休!”
漠沧皇朝其冷哼了一声,眼中的怒气稍稍淡去,提指捏了捏额头,眼神有些疲惫,沉重的气息在整个大殿上空盘桓着,殿内又恢复了一片沉寂。
内官眼尖,眉头一转,反手扫了扫拂尘,吊起嗓子宣:“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一招偷梁换柱将矛头指向反贼,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蓝湛的眼眸里登时闪过一道微光,漠沧无痕盯着手中的笏板,赫然道。
“臣,有本启奏!”
一语激起千层浪,群臣平静的眼眸登时掀起一片波澜,漠沧无忌刚欲谢罪起身,动作刹那间僵硬得不敢动弹,他黑眸飞旋,朝漠沧无痕对峙了一眼。
见漠沧皇神色暗抬,漠沧无痕旋即正步上前禀告:“既然当务之急已经提上日程,那咱们就慢慢来议议摄政王一罪吧!”他语调森森,入耳极为刺骨。
“太子——”漠沧无忌狂啸一声,眼神与之交织良久,嘴角微微动:“朝廷之上,还当慎言!莫要失了身份!”
漠沧无痕轻笑一声,笏板举过剑眉,肃然奏言:“百姓皆道摄政王罄竹难书,但今日微臣只参摄政王三罪。枉顾皇恩,贪污工银,大肆收刮民脂民膏,致路有冻死骨成秦淮河畔之常态!此为一罪!”
“荒谬!我何时贪污工银了?”漠沧无忌只手横指,反唇质问。
“据下方勘探来报,秦淮坍塌的城墙之中,蛇鼠蚊蚁尽藏其中,足以见这是何等的粗制滥造!若非贪公,又怎会是粗制滥造?若非贪公,又何须收刮民脂民膏?”心中愤懑排山倒海而来,最后化作他轻轻一问:“我倒是问一句,原本的钱,又去了何方呢?”
刚想辩驳,惮其诡异的目光,漠沧无忌忽而语塞,胸腔堵着一片怒火。
漠沧无痕收回眼神,再道:“修筑城墙的工期陛下限为十日,然,摄政王三日之内便竣了工,百姓怨声载道,自家男力有去无回,或死于禁军鞭下,或坠于城墙之下,或融于泥沙之中、血肉铸成城墙。枉顾人命条条,此为一罪。”
“此乃诬告——”
见漠沧无忌正要狡辩,漠沧无痕眉目一转凿凿道:“集秦淮河畔八百男力,竣工数日,归者却只有三百余人,不计三百死者数,那么其余两百男力又去了何方呢?”
“他们乃是逃逸之徒!”
“摄政王兼任禁军都督,秦淮一带皆由你都督管辖,他们逃得了吗?还是说,禁军都督能力不济,管辖不善?”
漠沧无忌登时被堵得哑口无言,漠沧无痕朝其一笑,继而道:“无端谋害朝廷命官,此为一罪。”
知道漠沧无忌想要问什么,他旋即解释:“昨夜乃是摄政王晋升之礼,微臣作为摄政王之弟,理当赴宴贺喜,奈何东宫近日政务繁重,微臣抽身不能,便命东宫官南宫冀代为出席,夜宴散,百官尽归,唯独不见东宫官归来,直到早朝,也未见其踪影,传了与他一同去的小厮回话,才知南宫冀自入了昌王府,便再也没有出来过,早时命探子引猎狗去查,那猎狗竟在昌王府的狼骑厩中,叼出一块雪花玉佩!”
此言一出,百官震惊不已,哗然之音骤起,清一色的官袍仿佛一阵翻腾的海浪,波涛不止。
漠沧皇登时拍案而起,漠沧无痕咬定青山:“此三桩罪桩桩牵连命案,摄政王其心可诛啊!”
三桩罪,防不胜防,漠沧无忌彻底失策。秦淮城墙坍塌一案若是深究,必然会引出他秘密修建地下密室、屯兵造器一事。南宫冀一案……
“摄政王着实让朕刮目相看啊!那雪花玉佩乃是朕亲赐,南宫冀亦是朕亲封的东宫官,你!你!你竟敢将他弃于狼群、撕其筋骨?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悲愤之色蔓延开来,漠沧皇两指颤颤,指着漠沧无忌,怒睁的眼珠子几乎要跳出眼眶。
“微臣……”漠沧无忌两股战战,几乎要哭出来,本想求饶,谁料……
“邱内官!取廷杖来!”
闻言大惊,漠沧无忌扑通一声扑倒在地,哭着喊着爬到龙升下求情:“儿臣一时糊涂!是儿臣一时糊涂啊!求父皇宽恕儿臣,求父皇宽恕儿臣!”
朝廷之上,称父道子,不仅藐视国法,更冒犯君威,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皇子呢!漠沧皇愈加愤怒,猛地拾起其余奏折掷向其首,狂斥:“混账!还不住口!”
天子动怒,惊百官齐跪,殿内呼声如雷:“陛下息怒!”
官帽登时同奏折一同坠落到地面,漠沧无忌彻底失了仪态,有道是刑不上大夫,摄政王是皇族血脉,怎堪重刑?有拥趸摄政王党的大臣死求情,却被同党急急牵制住,毋庸置疑,此时求情必然会引维护同党之嫌,无奈,在漠沧无忌的声嘶力竭中,杖击声如疾风骤雨般落下。
百官面色扭曲得青白,唯独他眉目不改,脸色始终透着冷漠,听廷杖如雨落鼓点,漠沧无痕在心里默默数着杖击数,又闻声。
“如此混账,怎担庆国之大任?即刻起,罢黜摄政王禁军都督一职,摄政王半旬之内不得入朝参政,好好接受大理寺卿的调审吧!”
不得入朝参政,与那平民百姓又有何区别?漠沧无忌想要开口,却被廷杖打得几乎要昏厥。
“禁军都督既废,雨花台修筑及庆国大典一事便要被耽搁了。”太傅谏言道。
“依太傅之间,谁可担此大任?”
“太师季青云,礼部侍郎贺兰平之。”
漠沧皇朝百官一望,沉吟片刻后,道:“雨花台修筑及庆国大典一事那就全权交由太师季青云与礼部侍郎贺兰平之接管负责吧!”
“微臣遵旨!”同贺兰平之一样,季青云正色上前叩首谢恩,语调森森,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不久,邱内官高呼:“退朝——”
走出大殿,漠沧无痕抬头望了望天,一缕缕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睁不开眼,他心中云淡风轻念: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忽然,耳畔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今日申时相约水榭游廊,若念从前,务必赴约!”
漠沧无痕悄然睁开眼,寻声而望。
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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