栉风沐雪,白饵急匆匆地赶回了山洞。行至洞口时,整颗心跳得更加厉害,她停下步子,有些迟疑。
心想又该如何去让那些难民尽可能地原谅张井春呢?功德无量大殿前的沸反盈天忽然涌入脑海,这不禁让她再一次陷入迟疑。
初入洞口,她长睫轻抬,只见小阿弥孤零零地坐在石壁下,她顿生惊讶,走进去问:“小阿弥?你怎么在这呢?”
“白姑娘!”见到白饵,小阿弥旋即跳了起来,然后下意识往洞外看了一眼,询问:“住持他......”
白饵轻松一笑,回道:“你放心吧!你们的住持他没事,明天就会回来了!”
“真的吗?”小阿弥眸色忽亮,却很快恢复了之前的黯然,整个人陷入了沉默。
白饵朝远处看了看,担心地问:“大家现在情绪如何?还好吧......”
小阿弥朝其一望,慢慢道:“半个时辰前,与你同行的那位男施主闯入山洞来询问你的下落,我同他将山洞里发生的事彻头彻尾地讲了一遍。”
“将离?”白饵想起了什么。
“他本要就此离开,但当时山洞里闹得厉害,他突然又折了回来,在山洞里喊了一句,说了些话后,难民们的情绪才彻底平静下来。然后他就走了。”
听此,白饵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将离的面容......
“你怎么来了?”
“我一直都在。”
“白姑娘。”见白姑娘整个人有些发怔,小阿弥忍不住叫唤:“白姑娘?”
“好。”她怔怔回过神,炙热的眼神从难民安然的面容上移向小阿弥,笑着道:“你说。”
小阿弥疲惫地坐了下来,耷拉着脑袋,一脸惆怅地问:“白姑娘,你说住持他究竟去哪了呢?”
白饵也坐了下来,凑近小阿弥,展手掩唇悄咪咪地说:“他去给咱们找粮食啦!”
“真哒!”小阿弥忍不住叫了出来,朝里探探,猛然意识到什么,收敛地说:“这真是太好了,我们终于有吃的了,再也不用挨饿了!”
见小阿弥露出了难得的笑,白饵心中也格外得开心,眼神漫不经心飘到洞外,自顾自地念叨着:“还好他张井春还有点良心,偷了钱却没有把钱花掉!”
那到底是救命的钱,若真被他花掉了,那这一山洞的人可就真的走到绝路了!唉......
她的声音很小声,融在风中有些模糊,但小阿弥却听出了什么。他抑制住内心膨胀的喜悦,语调有些哀戚地说道:“其实,住持他也并非旁人说的那般不济......”
白饵不禁看向小阿弥,耐心地听着。
“别人都说他自私自利,贪财好色,说他不配当住持,但住持内心的苦楚又有几个人知道呢,他只是不愿认真地活而已......说句惭愧的话,佛门虽是清净之地,但耍心机的事也时有发生,很多事他都看得清楚,但有时候,他明明知道自己着了人家的道,还是会将错就错,因为他不屑于那些争斗,他只想随性活着,活得窝囊似乎成了他余生所追求的。但看似窝囊的住持,总在关键时刻,显露真性情。”
“玄德大师圆寂那段时间,外寺的人隔三差五便带人来金明寺闹,不仅如此,金明寺自己人也吵得不开可交,个个都想着趁火打劫,唯恐天下不乱,那时住持表面上不作声,但心里却气得牙痒痒,最后还是他略施巧计,将那些外寺的人赶跑了,也把自己的人给镇住了,但至始至终都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的缘由。”
“我印象最深的两次,一次是十一年前,那时山贼颇是猖狂,打家劫舍还不算,连偷带抢一路抢到了金明寺,那个时候,正逢玄德大师外出,山贼半夜横行霸道潜入寺里,守寺的人胆子小,不敢声张,全寺上下吓得躲得远远的,看着寺里珍贵的东西一点点被抢去,没有人敢出去反抗,他们都怕山贼手里的刀,只有住持他靠着装疯卖傻的手段与山贼斗智斗勇,才把山贼赶跑。”
那个时候他还小,吓得可不轻呢,现在想想都觉着后怕。
“还有一次是,不知道哪一年,总之是金明寺一年中,哦不,应该说是秦淮一年中最盛大的日子,开春祭鼎。金明寺每年都协助朝廷派来的官员负责祭鼎的相关事宜,每年这个时候,金明寺都忙得不可开交,但有一年,负责保管圣上盛秦淮净水的玉盏的僧人,一不小心把玉盏给打碎了,全寺愁眉不展,束手无策,面对全寺遭屠的危机,唯独住持他笑呵呵的,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
“等圣上欲取玉盏盛水注入八方大鼎时,他不慌不忙跑到圣上前头说,昨天夜里,功德无量大殿里千手观音娘娘的一根指头忽然断了,插有杨柳的羊脂玉净瓶失了依托,发生了一些倾斜,导致柳枝下垂。他当即大呼,草木欣欣向荣,民生蒸蒸日上,如今柳枝发生异象,怕是不好的征兆。只怕是菩萨怪罪了,他谏言圣上不妨手捧净水,往八方大鼎中注水,菩萨感知到圣上祭鼎的虔诚,自然不会再怪罪,同时圣上手捧净水,方显圣上为百姓亲力亲为的美誉,是百姓之福。圣上听后,龙颜大悦,也听取了住持的做法。玉盏风波这才惊险度过。”
小阿弥轻叹了一口气,不禁为此捏了一把汗。
白饵听得入神,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前好像有一支狼毫,凭空勾勒出了张井春那高大伟岸的身形,她痴痴地望着,眼里满是崇拜......
“白姑娘,白姑娘?”见白姑娘目光呆滞,嘴角流笑,小阿弥不禁好奇问:“你还在听吗?”
“我在!”她回过神,眉心一拧,纳闷道:“他既然做了这么多好事,寺里的人干嘛还嘲笑他,欺负他?”
“首先,住持犯的错多如牛毛,做的好事却是凤毛麟角。”小阿弥解释。
“但,但瑕不掩瑜的呀!”白饵一个激动,纳闷。
“那要是他自己想掩或是别人想掩呢?”小阿弥抿了抿唇角,有些无奈道:“住持他所认为的锦囊妙计向来不走寻常路,俗称,旁门左道,小伎俩,鬼把戏。没多少人在意的。玄德大师也是个奇怪的人,他明明知道很多事情,但对住持的褒奖并不多。别的小僧立了功劳,各种嘉奖赞颂,独住持回回以冷淡收场。”
“你是想说,玄德大师他偏心么?”白饵打趣地问。
“不敢不敢!罪过罪过!”发现自己着实有些失态了,小阿弥旋即坐直了身子,双手合十,忏悔道。
白饵却巧笑嫣然,感叹道:“他呀,的确是偏心!而且这心呀,偏得可厉害了呢!足以让那些尚在寺中的僧人眼红一辈子!”
被白姑娘一语吓得着实有些胆颤,小阿弥不敢造次,状似小鸡啄米般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爱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保护一个人的方式也有很多种,或独当一面,或静默无声,总归,细细想来,也觉着肃然可敬。
明媚的火光下,她不禁垂眸浅笑。
... ...
三千九百八十八,三千九百八十九,三千九百九十。
当最后一滴水滴声悄然落下,周遭的一切开始陷入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粗粗浅浅的气息声。
水滴声滴完了,外面差不多也要进入深夜了。
入不入夜他倒无所谓,只是都这个点了,这气氛冷清得未免有些过于反常。
一种不安的思绪,如薄薄的冷气,悄然漫上心扉。
只听得“噗通”一声骤响,好像有什么突然掉入了水中,声音不算太轻,但很流畅。
他可以很明显感受到,有两滴水渍飞到了他的手背上,冰凉凉的,像悄然落下的雪花晕开淡淡清冷。
耳畔的声音还在继续,就像船桨不紧不慢地划开波浪,动作很柔和,声音听着也很平淡,让人方才紧着的心忽然放松下来。
他知道,那是水蛇出洞了。
紧接着,一阵脚步声传来,声音时缓时止,动作的发出者应该有所迟疑,不,那更像是在试探。
那个人不是漠沧无忌。
他屏住呼吸不动声色地靠在铁笼上,闭着眼睛听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距铁笼莫约五步的地方,此后那个人身上便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发出。
他骤然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眼眸似一支穿云箭瞬间穿破层层黑暗与桎梏,往心中的目标刺去。
奈何所见仍旧太过黑暗,他只能隐约看见那人模糊的身影——八尺之躯,黑袍,微胖,身子有些倾斜。
他越发确定,那个人一定不是漠沧无忌!
他站立起来,沉声喊道:“你是谁?”
喉咙似乎被什么堵塞住,声音有些沙哑。
不可理解的是,那身影始终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像一座冰雕。
“将火把给本宫燃起来!”他上前一步,厉声命令道:“本宫命令你将火把给本宫燃起来!”
“嚓”!火把亮了!
一抹绚烂的火光像天边微微出现的一颗启明星,渐次显现出动人的光彩。
他一双凄清的双眸被照得熠熠生光,似皎皎星子浮出云端,孤独在他瞳孔中点点涣散。
只是那抹光亮转瞬即逝,他唇角勾起,“是你!”
沧狼颤巍巍地举起火把,脖子几乎要缩进领口,小眼欲抬起,却匮乏勇气,瑟瑟回答:“是是是我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漠沧无忌呢?”他面若冰山,双目迸射寒星,皱着眉问道。
只见沧狼不疾不徐将火把安置好,然后提着手中的食盒行至牢笼前,蹲下身子准备将食盒启开。
对沧狼赤裸裸的冒犯忍无可忍,他当即训斥一声“本宫问你漠沧无忌呢!”
初见,终归心有余悸,靠近,却也相形见绌。
“太子殿下,您别急呀,咱们该走的步数还是要走一下的。”沧狼平静地劝慰道,开始忙碌摆盘,“奴才第一次来,也算是新手,做的不好的地方,您多担待些,等这时间久了,奴才把路子都摸熟了,自然就好了。”
闻言,他眉毛拧成一团,赫然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漠沧无忌他是死了不成!需要你来探望本宫!”
“啧!呸呸呸!这话可不能乱说,不吉利!”沧狼紧着神色,不得淡定,又轻叹一口气:“太子殿下,您就盼点我家王爷的好吧!毕竟,这对您不是什么坏事。”
“不吉利?”
漠沧无忌作恶多端,骂他的人不计其数,他还会在乎这点口水么?今日怎么就突然不吉利了呢?
他锁着冷唇,越发觉得此事有些不太对劲。
自从他被关入这个地方,漠沧无忌每天都按时来送吃食,有时虽晚了些,但却从未缺席,这些天,他唯一见过的人,便只有漠沧无忌。
而今沧狼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警惕的余光里,沧狼已经起了身,漫不经心地在牢笼附近打着转转,一对小眼忽闪忽闪的,就跟在探索宝藏似地。
“嘿呀,这居然还有水蜘蛛啊!”
石壁上燃烧着的火把散着赤红的光,将一方黑黑绿绿的潭水照得光怪陆离。
沧狼临近深潭,童心未泯似地,探出脑袋,痴痴地观察着一行水蜘蛛的去向。
忽然,一条黑不溜秋且有些扭曲的东西浮出水面,纤细的舌头吐露,嘶嘶作响,两颗宝石般的眼珠子,盯了又盯。
“啊!天啊!那是什么!”沧狼吓得跳了起来,下意识逃到太子跟前,惊慌不已:“蛇!有蛇!嘛呀有蛇!啊啊啊啊!”
水蛇似乎受不了强烈的光,脑袋无力地砸入了水中,激起一层涟漪,深绿色的水潭逐渐恢复了平静,唯有一截黑黑的东西缓缓往下沉。
漠沧无痕收回视线,不禁冷哼一声:“你少在本宫面前耍滑头!要作,滚回你的昌王府作去!”
“奴才是真的怕蛇呀!谁小时候还没有点怕的精怪是不?”沧狼咽了口气,惊魂未定地说着,此时整个背脊都湿透了。
他靠在牢笼上,不敢再看后面一眼,只是胆颤地问:“殿下,那东西走了没?”
漠沧无痕无可奈何,冷眉横扫,不再视他一眼,咬牙切齿之声隐隐传来。
见此,沧狼小心往后去探,得见波平如镜,这才拍拍胸脯,认真地吐了几口气,整个人就像被人挖了肾那般,虚弱无比。
想想太子一个人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无时无刻不得防着这些瘆人的东西,也挺可怜的,换做是他,他估计早就吓得呆痴了。
他抬抬眼,看了看太子,太子此时虽落魄到极致,但那股与生俱来的威严却犹使人害怕。
沧狼一边顺着气,一边聊:“殿下,你且再忍耐几日,最多三日,等我家王爷明日弑君成功,他定会给你换个好点的地方的。”
闻言,石破天惊!他惊变的眸光颓然扫向沧狼,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明日天子携百官登山祭鼎,我家王爷准备在祭鼎时包围百官,挟天子——以令——诸侯也!”
沧狼说得心花怒放,忍不住搔首弄姿,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他静默地朝笼外望去,天地死一般寂静!
物沉,遁于无形;焰涨,万物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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