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簇拥,将大帐之外的光景照得斑斑驳驳、影影绰绰,昏黄的光晕映着皎洁的帐子,教人看着委实有些压抑。
季青云坐于案前,翻阅,蘸墨,走笔,他企图靠忙碌来填鸭自己浮躁的心,奈何浮躁的更加浮躁。
回到营帐后的自己,丝毫忘不掉长堤之上李执与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他心中的答案明明已经很明确了,可他仍旧觉着,总有些东西在缠绕着他,不休不止。
其实,今日李执来的目的无非是想利用自己在雨花台上做文章。
眼看雨花台便要竣工了,那些蓄谋已久的人,自然要坐不住了。
李执必然要找他的,或早或晚,都会有这么一天。
拒绝李执也是他事先想好的,理由很简单,他信不过任何一个风人。
眼下,东宫的地位在朝廷看似已经稳固,但这种稳固不会长久,只要漠沧太子一日不归,东宫便一日无主,那些东宫官无异于散兵游勇,这样一支队伍,想要赢得终极一战,着实令人担忧。
他信不过李执,信不过东宫。手掌乾坤,谁又是他该相信的人?
各种迷惘的情绪一时间充塞脑袋,教人头疼欲裂。
季青云弃了手中的狼毫,阖上了沉重的双眼,不断揉搓着太阳穴,耳畔,狼毫轻悠悠地滑过干净的宣纸,留下一抹歪歪扭扭的墨迹,便“咯噔”一声,坠到案底下去了。
前几日,黎桑太子与他见过一面,要求自己将朝廷那些事悉数汇报一遍,太子面前他不敢迟疑,事无大小,和盘托出。除此之外,太子还要求他尽快将雨花台的内部结构图调一份给他。他知道,黎桑太子已经开始准备在雨花台布局了。
只是这份图纸,他却迟迟交不出去。
自炽云殿遭太子遗弃之后,那些原本留在朝廷中作太子暗桩的人,有的已经想办法逃离了,有的则主动送到了狼人的刀下,有的则投向了狼人。
有的则摇摆不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每日挣扎地活着,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们已经看不到黎桑的未来。
他属于后者,但不完全是后者。他也恨过黎桑太子,也有那么一瞬想彻底背离黎桑太子,但骨子里的东西却一遍遍告诉他,黎桑太子是先皇遗脉,他的存在是黎桑的象征,追随太子是每一位曾经追随先皇的大臣必须遵照的宗旨。因为,追随太子便是追随先皇。
他所忌惮的,无非是黎桑太子这一次的做法会与炽云殿那次如出一辙,而那些无辜的百姓以及像他这样顶着泼天的风险留在距敌人最近处的人,到最后都将重蹈覆辙。
渐渐,季青云伏在案前,沉郁地睡了过去。
案前昏黄的烛火将他的鬓角照得分外清晰,星星点点的斑白,像午夜的寒星,隐在黑暗里,泛起了不怎么亮的光。
“我说老允啊,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摆弄你的龟甲啊!”
吏部尚书府,占星密室。
铜炉之中,龟甲“呼”地爆裂开来,不一会儿,甲面产生了许多不规则的裂纹,司徒允紧着神色将龟甲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番冷却之后,整个人盯着那甲面陷入了深深的迟疑。
季青云从密室前头转到密室后头,被司徒允一次又一次地无视后,终究沉不住气,冲到司徒允面前,猛地抬手欲将那铜炉打翻。
挥掌之时,轻瞥司徒允,只见他全神贯注于那块破龟甲上,丝毫不被自己此刻的惊天之举所影响!
司徒允莫不是傻了不成?他当真不在意他的宝贝炉子了?
当初说自己府邸的后花园是一块风水宝地,全秦淮仅此一处最适合观天象、行占星之术,便死缠烂打说一定要在自己的后花园建一个密室供他占卜。他无可奈何,又打心里敬重他,便由着他在后花园建了个密室。
密室初建成,被里边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所吸引,季青云也忍不住要到密室中时不时转上一圈,东摸摸,西瞅瞅,而司徒允大多时候都是像现在这般,只顾着玩自己的,只有当季青云靠近那只铜炉与他的龟甲时,他才会跟他急,然后说上几句话。
只是,到这会儿,令季青云意外的是,他都准备砸炉了,司徒允竟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斗不过他,轻轻放下铜炉,挨到他的面前,凄凄惨惨地哀求着:“算我求求你了行不?你想个对策啊,怎么才能救出君主啊!”
谁料,他冷冷回了句:“君主天命已尽,救不了。”
季青云气不过,辩驳:“事在人为,只要有一线生机,都要救上一救啊!”
司徒允又沉默了,他赫然反问道:“司徒允!你该不会因为怕外面那些狼人才说出这样的话吧?”
“迂腐!愚蠢!目光短浅!”司徒允当即抬起头,朝季青云谩骂了一声。见季青云瞬间惊呆了,他苍眉皱起,继而道:“黎桑这次面临的是空前浩劫!外面那些人所做的任何抵抗只不过是亡羊补牢!要想彻底化解这次危机,咱们还得把目光放得长远些!”
说罢,继续研究他的龟甲。
季青云顿时哑口无言,全身上下就跟刚淋了一盆冰渣子一样,浸透了清凉。
他垂下头,灰溜溜地走开了,暗自嘀咕,目光放得再长远又有什么用?说的再好,那也得看有没有活得长远的命!
坐在密室门口,他极度不爽,对司徒允那个老呆瓜也是一顿抱怨,生死存亡关头,他眼里就只有那副破龟甲、破铜炉!
不知过去多久,死寂的密室中忽然传出了司徒允一阵兴奋的大呼声:“算出来了!算出来了!”
季青云打了个哈欠,脸上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谁料,那老呆瓜冲上前,将他一把拉起,摇着他的身体,欣喜若狂:“老季啊!我终于算出来了!”
难得他这副喜笑颜开的神情,季青云配合着略略一笑,恹恹地点着头,“嗯... ...”
于是,便一个劲拉着他围到占卜案上激动地分析道:“巨头三尺!天光将暗!否极泰来!占星年!星盘流转!天命至!玉盘盛而裂!病艮星将现!”
季青云听得云里雾里,就懂了个否极泰来,他道:“既是否极泰来,那是否说明,黎桑有希望化解这次危机?”
司徒允郑重地点了点头。
季青云又问:“那这个天命至又是哪个天命至?方才你不是说什么天命已尽吗?君主天命既已尽,取而代之者又是何人?”
司徒允捋了捋发白的长髯,眼中若有所思,道:“这个人,能救万民于水火,是黎桑未来之希望!他将继承君主遗德,带领黎桑的子民重开一片太平!只是这一程,命中注定凶险!”
季青云硬着头皮听完,着急问:“我说老允啊!你说了半天,倒是快说这个人究竟是何许人也啊!”
良久,司徒允叹了口气,淡漠地回道:“我说的已经够多,剩下的就靠你自己悟了!”
话罢,便出了密室。
“我自己悟?”季青云怎么听着有些懵呢?十万火急的事,让他自己悟?开玩笑吧!看着那老呆瓜渐渐消失的身影,他赶忙朝他喊了句:“我看你自己也解不出来吧!”
“继承君主遗德,为万民重开一片太平... ...这一程注定凶险... ...”
一阵寒风吹来,顿时侵袭全身,季青云伏于案前怔怔地从梦中醒来,嘴里反复咀嚼着一些话。他冷不丁打了个冷颤,忽觉着神清气爽,精神抖擞。
细细回想起梦中那些话,他似乎找到了答案!
簌簌飞雪于巨大的夜幕下静静地飘落着,不一会儿,天地之间便染上了一层凄清的颜色。
推开门的那一刻,风卷着雪在庭院中肆虐着,他五指竭力在门上一撑,致骨节寸寸泛白。
迎着漫天的大风雪,他将沉重的身子一步步拖出寝殿,双眼被风吹得疼痛,一闭一睁之间,已身在落花院里。
他着一席单薄的青衫斜立于雪地上,系不住的青丝染着翻飞的霜雪在他身后与鬓边飞舞着。
“公子?公子!”莺莺立于远处的长廊里,见到公子迎风而立的身影,手中捧着的瓷壶瞬间坠到了地面,她发了疯似地冲出了长廊,绕进了落花院。
“公子您伤势未愈,怎能出殿呢?太医不是叮嘱过,半旬里不可下榻!不可受风寒!”莺莺心急如焚,劝道:“眼下风雪正盛,院子里冷,快随奴婢回殿去!”
他锁着苍白的唇,凝望着高墙外的半缺天空良久,才松开口,“今日府外发生了何事?”
他语调平淡,听不出一丝感情。
公子的话问得猝不及防,教莺莺一时哑然,她紧着神色,回道:“公子,府外并未发生什么... ...”
继而劝道:“公子,快随奴婢回殿吧!”
她几乎快要哭出来。
他犹豫着收回视线,垂下眸子,看着莺莺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心脏顿时一紧,霜雪一个劲扑在她的身后,教人冷颤不止,她不敢迟疑,点着头哀戚道:“公子,是真的!今日府外真的没有发生什么,奴婢求您快回殿吧!”
他毫无生机的目光抬起,没有再看她一眼,而是举步欲前。
心中胆颤不止,她旋即跪到雪中,拦在他身下,苦苦乞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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