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口中那个失踪的漠沧太子,就是囹圄中与她相遇的李愚。
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又会如何?
是昔日故人成为命定敌人?还是拨开谎言谜团,探寻乱世真相,在是与非、善与恶中周旋,冲破不可僭越的身份这重荒谬至极的禁锢,欣然地去接受从前那个狼狈可怜不经世事如今却高高在上让人望尘莫及的藏锋少年,他的好二哥,漠沧的太子?
“看着吧,那些风人,一个都逃不掉!”
他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如果漠沧太子真如民间的传言那般,已经死了,那么一切与李愚相关的过往,终将成为她余生的一场回忆,久而久之,终将淡忘。
这是他最期盼的结局,也是最好的结局。
那么,此时若是道破,反倒是无端在她胸口上插上一刀,而那些本该美好的回忆,也将成为她此后一场又一场的梦魇。
“仙师竟然是黎桑太子?”白饵只觉着很是不可思议,她惊叹:“他是疯了吗?深入虎穴!与虎谋皮!还不惜把自己的亲妹妹当成诱饵……”
她捂住了唇瓣,震惊的双眼下意识在四处一探,不敢再说下去……
她知道,若是此时消息不慎走漏,不用等到雨花台,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这座波诡云谲的都城,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可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自己也同她口中的黎桑太子一般,正做着极尽疯狂的事情。
将离深陷抉择的泥潭,并未注意到白饵说了些什么,而白饵对这件事却是细思极恐。
“不对……现在距子时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如此说来,若是漠沧太子没能在这两个时辰之内出现,那么黎桑太子岂不是在劫难逃?”
将离抬起头,忽然朝她问:“那你是希望,漠沧太子出现,还是不出现?”
被他问得一时语塞,白饵顿时不知如何接口,她只是居戚戚不可理解地盯了盯他,诧然道。
“你说话的语气,怎么听起来怪怪的……还有,你怎么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我肯定是不希望这个漠沧太子出现啊!他死了才好呢!他若留着,日后定要祸害人间!”
看着她说出此话时,脸上嫉恶如仇的神情,他的心揪得紧紧的。
他知道,那些他不知如何做的抉择,那些他说不出口的话,于她,终究太过残忍。
他深深注视着她那对冰冷也清澈的双眼,跟着她附和:“对!他死了才好!”
白饵看着眼前的将离,不知为何,心中莫名充斥着一种不踏实的感受,可她似乎又逃不过他眸子里散发出的那份坚定,同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接着,将离又从身后取出了两把弯刀。
它们没有华丽的外表,它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在这份普通之下,它们却极尽威力,似乎没有人能够逃过它们的锋芒。
“当初要教你使用武器时,还记得自己选择弯刀的理由吗?”
“记得。你让我做选择的时候,其实我也没有太多想法,脑海里就只闪过了一个弯弯的东西。我想,弯刀可能就是我的选择吧!后来才渐渐清晰,我的父亲,我的白生大哥,砚二哥,还有杜大哥,都死在了风人的弯刀之下,死在了我的眼前。我选择弯刀,更多的是要那些风人尝尝,死在自己的武器下,究竟是何滋味!”
她一字一句说出,语气从不确信逐渐变得坚定!
她可能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自己说出这些话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或许,只有旁观者清吧!
他不得不承认,有好些时候,看着眼前的白饵,他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但他总以为,那只是他的错觉,是他不经意间拿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做对比时所产生的错觉。
直到这一刻,距庆国大典不到四个时辰的时候,他只觉着这种感觉很入骨,不再是错觉那么简单。
他向来清楚,自己并非那种优柔寡断之人,也从来不会想一些将至未至的事情来徒增烦恼。
可偏偏这个时候,他心里却有了那么多的不确信。
“我也记得你说过,弯刀的杀伤力常常是意想不到的。风人擅于骑术,他们通常将弯刀放在马鞍的一侧,刀刃弯的部分长长伸出,而靠近刀柄的部分是直的,而且比一般的弯刀靠近刀柄部分长得多,这样保证不会误伤自己。当骑兵一冲入敌阵的时候就很容易顺带将敌人连人带盔甲一起削掉,也为骑兵本身节省了体力。”白饵继续说道。
他淡淡一笑,“看来你记得挺清楚的。”
“那当然!我不仅清楚地记得有关弯刀的基本知识,还清楚地记得你教给我的每一个招式每一个诀窍!你不是一早就说过,唯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吗?”她信誓旦旦道。
“好。”将离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将刀交到她的手中,“现在我就将它正式交给你了,临阵之前,你多熟悉熟悉。有时候,兵器其实是认主人的。”
“认主人?”听将离这么一说,白饵突然奇想:“既是认主人,那我得好好给它取个名字……”
她轻轻拉开刀鞘,一抹锃亮的光芒,冷若新月,寒如秋霜,迸射出一股噬人心魄的力量……
“等等!”
“怎么了?”
她目光灼灼,将刀刃凑近一看,发现:“这刀刃上怎么缺了一点?”
“啊?”他佯装一脸匪夷所思,笑笑道:“可能……可能是锻刀的时候不小心磕到哪了吧!”
他暗暗打探她的神色,瞬间有些心虚。
实际上,有天他在玩弄她的刀时,不小心把它磕到地上去了。
他以为就一点点小瑕疵而已,她不会发现的,谁知……
“……”她不甘心的目光一转,盯上了他手里的刀:“你向来不用刀不用剑的,你怎么也有了?反正你也不习惯,不如……”
“诶——”见她起了歹念,将离猛地抽起身子,逃开。“这可不行,在锻造之时,它就属于你了,这里面可熔入了你的意志,你的信念。”
“小气……”白饵冷哼一声,也站了起来,有些闷闷不乐了。
将离眉峰一挑,慢慢挨近她,“我倒有个不错的想法。正所谓,大巧若拙,真正聪明的人,厉害的东西,在于不显露自己,从表面上看,好像笨拙,实则暗藏威力,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迷惑敌人。不如,你这把刀,便唤作‘藏拙’吧!我这把,则唤作‘藏锋’!”
“藏拙。”她细细一品,只觉着别有韵味,回过头,欣然道:“好!就它了!藏拙!”
“白饵,你闭上眼睛。”将离忽然道。
见他一脸怪诞的神情,白饵不解地问:“怎么了?闭眼睛作甚?”
他执意坚持,她只好配合,好奇心使然,眼睛忍不住偷偷半睁……
只见他举起头,对着天空望了一望,借着十指与唇齿的作用吹出了一段玄音,不一会儿,若干只小白鸟从天边飞来,交织于雪幕中,分外灵动。
“哇!太神奇了吧!”
睁大的眸子仿佛被什么点亮,她不禁赞叹。
将离朝她看了看,暗自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的鄙夷化作了淡淡的笑意。
“怎么样,好看吧!”
“极好!这些小东西是什么?怎么从未见过……”
待那些小东西慢慢飞了过来,她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试图去接触它们,出乎意料的是,竟有一只停在了她的指尖,扑扇着翅膀,美丽极了。
“它是神将司培养出来的特殊鸟类,唤作传报隐者,专门负责为雇主与杀手之间互传消息。后来,随着岁月的磨砺,它们不断演变,作用越来越强大,不再局限于雇主与杀手之间互传消息。现在,我把它们送你了,也算是弥补‘藏拙’的小遗憾吧!”将离道。
“送我?”听此,白饵喜不自禁,只觉着,今晚可真是大丰收啊!
“对,送你,白送。”将离笑着回道,然后开始教她如何召唤它们。
雪花漫漫,在他二人的眼中静静落下。
“你说,如果明天……我们死了该怎么办?”她抱着微凉的酒,朝身后的将离问。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举起酒坛子冲着天喊了一句,甚是酣畅。
熟悉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响起,倒是勾起了她的诸多回忆。
不过,她知道,用回忆苦熬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很快,她再也不用活在回忆里了。
她要和他们一起奔向未来,去实现囹圄之中和他们一起许下的心愿。
她也期待,他和她在红绸下说过的话,走过的路,有一天,会还原。
“每次要去做任务的时候,我九哥就和我说,途中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好遗憾的,你就当以前的种种都是你做的一场梦,遇死则生!梦醒了,你就回到真实的世界了。”他回忆着说,两眼有些微醺。
闻言,白饵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那是把你当孩子,哄你的!我才不要把以前的事当做一场梦呢!梦醒了,就意味着,什么都没有了……”
说罢,举起酒坛子,朝后晃了晃。
“来!预祝咱们明日凯旋!”
“好!凯旋!”
美酒相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东宫,无间地狱。
石蹇一觉醒来,越发确信,皇宫地形结构图的西南角,一定是那座废弃了百年的地牢!
东宫卫率踏破铁鞋,皇族狼卫挖地三尺,几乎将秦淮翻了个底朝天,都未能找到太子行踪。
眼下,就剩这个地牢没有留下过探寻的足迹了。
他猛地从床铺上跳到了地面,然后冲到铁栏边,朝外大喊:“来人!快来人!”
良久,没有人回应他,一转眼,他却发现地牢的对面,一帘重影下,好像背立着一个人。
“对面的人,你听得见吗?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辰!快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辰!”他拉扯着嗓子喊道。
“还有半个时辰,便是子时了。”
那人忽然道,侧过身子,慢慢步出暗影,轮廓渐渐显现。
“你是?”那人一席便装,华发如瀑,被一根木簪系着,一晃神,已在石蹇面前。
“太傅大人!”他当即一跪,自责道:“石蹇有眼无珠,请太傅大人恕罪!”
“恕罪?你的罪,值得被宽恕吗?”李执冷漠地问。
石蹇听出了意思,迅疾回道:“哎哎哎,石蹇不知自己所犯何罪!还请太傅大人明示!”
“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继续装下去吗?”李执问。
“哎哎哎,石蹇忠心追随太子,绝无任何虚假可言!也从未做过对太子,对东宫不利的事情,还请太傅大人明鉴!”石蹇激动解释着,又附加一句:“如果太傅大人因太子失踪一事对石蹇仍旧怀恨在心,太傅大人要责罚石蹇,石蹇绝无怨言,但恳请太傅大人给——”
“忠心追随太子?”李执不禁冷笑一句,直言:“你的忠心恐怕如你的口吃那般假!”
闻言,石蹇心中一颤,惶恐:“太傅大人容禀,口吃的确是石蹇伪装的,但那绝不是因入东宫才有意为之。石蹇自小无依,幸得恩师收留,随恩师在皇宫当差,是恩师从小就让石蹇装口吃的。”
李执半信半疑,又试探地问:“即便如此,你盗窃锦囊,妄图出卖东宫谋逆之事,又该作何解释!”
盗窃锦囊?
石蹇抬了抬头,不解地望着太傅,迟疑道:“盗窃锦囊?石蹇从不知有什么锦囊,更不知这锦囊为何会与东宫的大计有关?”
石蹇的反应,倒教李执有些惊讶,他心中的怀疑情不自禁就偏向了另一端。
但他仍旧不放心:“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吗?”
事到如今,他也终于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缘由。石蹇当即道:“太傅大人!石蹇是仇人,石蹇自知,自己的身份与东宫,甚是悬殊。一个仇人在国难关头转向了自己的敌人,臣服于敌人的膝下,在同族人眼里,石蹇是通敌的汉奸,在异族人眼里,石蹇注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每一个人都会耻笑石蹇的行为,即便石蹇拼了命地自证忠心,也会被认为是仇族派来的细作,是复仇者!但在偌大的东宫,只有一个人不会怀疑,不会耻笑石蹇!”
“这个人,便是太子!石蹇的命,是太子救的,石蹇本该知恩图报,但石蹇同样也忍受不了灭国之耻!可是,从我第一次与太子相近时,我便确定了,太子不同于漠沧君主,他是真正为百姓着想的人,他才是真正的明君!从那时起,我便决定了,我要跟在太子身边,哪怕遭千夫所指,遭各种猜忌!正因我深信了太子,太子才深信了我。”
说着,他忽然自嘲一笑:“即便石蹇说了这么多,可能也难得太傅大人一分信任。但不管太傅大人信不信石蹇,石蹇已在狱中,已经对东宫构不成威胁。但太傅大人可否想过,如果盗取锦囊的人不是石蹇,泄露东宫机密的另有其人,那明日的东宫又将如何?这其中的风险,太傅大人定然比我还要清楚。”
铁栏外,李执,两眉攒得紧紧的,静立良久,并未说话。
但对石蹇来说,眼下流逝的每一个刹那,都是对东宫、对太子极大的不利。
“太傅大人!石蹇斗胆与您打个赌!”他眉峰挺立,正色请愿。
“你想与老夫赌什么?”李执问。
“用石蹇的命,赌太子!”
石蹇斩钉截铁答道。
“给石蹇四个时辰的自由身!由一列东宫卫率作陪,全城的传风人以作监视,四个时辰之内,石蹇必寻得太子!并让太子如期出现在雨花台上!若四个时辰后无果,东宫卫率,一箭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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