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此处,不由得他心中恨恨不平,起初他恨的只是邻县县令守不住自身枉顾百姓之利,后来在调查邻县县令底细之后,才知他那顶乌纱帽是靠着与上头那点银两关系买来的,他更恨自己枉信了一个虚伪之人。
“这些日子,风人表面上得了沙坪草场大部分的地皮,实则仍旧有心将归属乡平县的那部分占为己有,就这般,他们的界限意识越来越弱,屡屡僭越,孩儿多次派衙役前去警告,他们却敢以狼骑威吓,那些衙役心有余悸,亦不敢声张,在孩儿这只是一味的敷衍。今日孩儿不定走访民间,偶然听闻妇人与同伴于门前垂泪哭诉狼骑伤人之事,才知这件事情究竟演变到了何种地步。孩儿一怒之下,便去了那沙坪草场!正好看见村民与风人大打出手的画面,孩儿本想上前劝阻,不曾想,那风人因宴会一事,对孩儿早有记恨!竟敢对孩儿拳头相送!”
细宝义愤填膺说完,见阿爷一脸沉思的样子,他不禁问:“阿爷,这件事,您怎么看?”
“风人一朝打开黎桑的市门,紧接着便开始收买地皮就地牧狼,他们这么做明显是为了长期占据黎桑市贾,按理来说,此举牟利甚高,不出一年,他们便能赚得盆满钵满,又何必耗费重金与当地官员相互勾结呢?依阿爷之见,风人不单单是为牟利。”车老语调沉沉地说出。
“难不成,他们还想学福康县的县令那般,买顶乌纱帽,染指我黎桑的朝政?”细宝不禁冷笑道。
车老眉头皱得紧紧的,眼中若有所思,良久,问细宝:“接下来,我儿打算如何做?”
“在天子脚下,风人都敢这般横行霸道,显然,其他地方的境况自是不得乐观。孩儿早年结交的几位书友也分别在黎桑其他地方做了官,这几日,孩儿与他们亦有书信来往,信中亦提及风人之事。近日听闻秦淮刺史将下到各地查访,孩儿打算连夜草拟文书,同他们联名上书将此事呈至刺史面前。”细宝道。
“联名上书?”车老眼中当即闪过一丝顾虑。
“阿爷觉着有何不妥?”细宝不禁疑惑。
“阿爷担心,联名上书非但解决不了风人的问题,反倒会被治一个各地县官办事不利之罪!”车老轻叹道。
“不,阿爷。孩儿要上书的不仅仅是风人之事,还有那些与风人有勾当的官员!他们贪污受贿、卖官鬻爵在前,造成多起冤案、枉顾多人性命在后,孩儿一定要将他们告上朝廷,还百姓一个公道!”细宝信誓旦旦道,满脸皆是嫉恶如仇之色。
“枉顾多人性命?”被细宝说得诧然一惊,车老揪着心问:“这又是为何?”
“阿爷有所不知,十四天前,有一自民妇,自凤安县连夜赶来,于三更天,敲响了衙门的鸣冤鼓。孩儿闻知此事赶至衙门见到那民妇之时,那民妇因体力不济倒在了衙门前,手中犹攥一封泣血状纸!见到那一幕,孩儿着实吓得不轻……直到第二日民妇醒来开堂大审……”
明镜高悬之下,一方惊堂木将大堂拍得极尽肃杀。
“大胆民妇!深更半夜敲响我县鸣冤鼓你可知罪!”他高坐堂前,朝那民妇叱责道。
民妇惶恐,当即解释:“启禀老爷,民妇并非有意深夜惊扰宝地,只因民妇有着天大的冤屈,却无处可诉,早闻老爷您公正无私,是人人赞颂的好官,民妇这才连夜从赶来求老爷您替民妇做主!”
“各县之事自有各县县令管辖,凤安县并非本县令的管辖范围之内,你有天大的冤屈,告到凤安县县衙便是!本县令无法替你做主!”朝廷严令各县县令各司其职各掌其权不得僭越,律法条条,他自是不能违背。横眉冷对两旁衙役,抬声道:“来啊!速将此民妇轰了出去!”
听此,民妇眸光瞬间暗变,她骤然大呼:“老爷容禀!民妇自知此举不妥,民妇是万不得已才将状纸递到老爷手中的!”
听她语间凄凉,见她眸中无助,他眉头轻锁,隐着几分疑惑,起身离案的步子缓缓止住,又朝那堂下之人正色问:“堂下民妇,本县令问你,你究竟有何不得以?”
“民妇何尝未试过将状纸替至凤安县令手中,只是那凤安县县令与民妇要告之人暗自早有勾结,为保自身之利,不仅不顾民妇冤屈,而且还给民妇安了个诬告之罪!开堂那日便遭了二十大板!将民妇打得有冤难诉!而后,民妇曾多次府衙击鼓鸣冤,衙门之人却是视若无睹,即便民妇喊破天,跪穿地,也注定无济于事!”
听那民妇含泪诉罢,不由得他怒火中烧,他怫然斥道:“凤安县令办案竟有这般荒唐!着实是可恨!”
侧目而视堂下之人,窥其手中血书,他忽然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堂下民妇听了!你有天大冤屈,今日在本县令面前你只管大胆诉来!不过,今日你若敢有半分欺瞒,本县令绝不姑息!”
不料,他这一声僭越,直接引来了两旁衙役的连连警告。
一时间,满堂“威武”震慑人心,直教人心中一阵兵荒马乱。
那民妇本是喜不自禁,忽听这肃杀的声音,满腔冤屈一时间难以启齿,她迷惘的眼神居戚戚朝堂上之人一望,眼前不禁泛起一片雾气。
他双眼闭了一会儿,再开眼已是一片冰冷,手中惊堂木骤响,全然不顾满堂的疾风骤雨,只是朝那民妇厉声斥道:“大胆民妇!本县令面前,你为何还不诉来!”
这一声厉斥一时间就像一把泼天的烈火,瞬间将民妇冰冷的血液烧得沸腾。
不再视两旁衙役一眼,她将身跪到老爷面前,半身挺得笔直,急急诉道:“老爷容禀!民妇名叫徐焕英,凤安县槐柳乡人士,三天前只因风人强行霸占祖上田产,我夫姜海与公爹姜清与之据理力争,却被那风人两刀砍死在前,恶狼毁尸在后,一天之内,民妇便落得个家破人亡!还请青天大老爷替民妇做主啊!”
闻此声,满堂皆惊,实难信,这海晏河清之世,竟有此等惊天命案发生!
听冤屈,睹状纸,直教他心肺炸裂!
他当时便确定,两尸命案,要审!凤安县县令渎职之罪,要查!
“凤安县槐柳乡徐焕英听了!本县令以这头顶明镜高悬之匾起誓,你的冤屈待本县令查明之后,定会为你申冤做主!还亡魂一个公道!”
那日堂上之话如今再次念出,他的语气里显然多了几分愧疚与无奈。
“再后来,乡平县的事情层出不穷,孩儿公务压身抽身不能,遣衙役多番去槐柳乡搜证,可次次皆是无功而返。直到后来,衙役来报,那徐焕英归乡三日后,便被凤安县的衙役以弑夫弑亲之罪强行关押,孩儿得知此事欲出发去往凤安县保人,遗憾的是,半途之中,便听闻那徐焕英在狱中自尽了……”
当时他坐于官轿之中,脑海里止不住翻涌起有关徐焕英的画面。
连夜横跋山涉水横跨乡县的徐焕英,乡平县府衙前敲击鸣冤鼓的徐焕英,大堂之下含泪诉冤的徐焕英,伏于衣冠冢前痛哭流涕的徐焕英,囹圄之中绝望无助的徐焕英……
“苦主已死,那连环命案亦查无可查,师爷百般相劝,孩儿只能将此事压在心底,每夜为此辗转发侧……是孩儿无能。”
听到他话中的千般自责,车老对上细宝儿的沉郁的双眼,语调深沉说:“细宝,将你既定的决定贯彻到底吧!阿爷,支持你!”
语重心长话罢,他颓然背身将一双老眼抹净,继而转身托儿手,“来,阿爷为你掌灯,为你研磨,咱们彻夜拟文书!”
漫漫长夜与晴天烈日徐徐过去,再见细宝已是半月之后的事。
这半月他每日皆在期盼细宝归来,且是带着大获全胜的佳讯荣归,可是啊,那缕春风终究是没能吹来……
傅府门前,鸟雀飞尽。
他抱着一顶乌纱,拖着一席沉重的官袍,缓缓登上台阶,俨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出门相迎。
他跪到他身前,失声痛哭。
他眸子亮色徐徐暗淡。
“阿爷,细宝能不能不要做官……”
他嘶哑着声音说。
他全身冷得就跟一具尸体一样,不敢再视身下的细宝儿一眼。
“这个时代,乌纱易戴,也易摘。但你不同,你的这顶乌纱来之不易,力重千斤,难摘啊!我的儿!”
听阿爷说出此言,细宝哭得绝望。
阿爷无声入了府,后来,下人们也陆陆续续做了退……
最后一抹余晖落尽,金乌坠了深渊。
他跪在府门,直到泪眼阑珊,直到扶着府门,坚忍地起了身,独自入了府,朝大堂里正身坐着的那道身影,一步步,行去。
阿爷当初所言一语成谶,刺史面前,他分庭抗礼,据理力争,直到被轰出刺史府门。
接连几日,顶烈日,扑暴雨,他次次去寻刺史大人,却回回吃了闭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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