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雪后,天稍稍放晴。
摧花令二杀阁外的花圃小径上,一个婢子脚步走得匆忙,眼神里始终端着几分得意之色。
“小姐,小姐……”
人还未见到,声音却已经传入了将碧茹的耳中。
婢子在门外站住,冷不防朝两旁的守卫各丢了一个冰冷的眼神,两个守卫就像是面具人,脸上并没有过多的反应。冷哼声罢,她大跨步入门,之后便将两扇门重重地关上,恨不得将他们的耳膜给震碎。
阁中,小姐已然从榻上坐起,此时婢子的脸上已经换回了方才的得意之色,走到小姐面前禀报:“小姐猜得果然没错!奴婢方才去看了,那白练果然朝咱们二杀阁来了!”
“算算时间,今夜也本该轮到我这个摧花令的二杀来职守睚眦囚了!”将碧茹略带感慨地说道,语调不知是温是冷。
不忍看见小姐眼中的失意,婢子赶忙道:“那白练没有二杀的玉令,她有什么资格职守睚眦囚这般重要的地方!她若想完成这个任务,那还不得先通过您这一关么?虽然她顶替了小姐您的位置,令中部分要职暂由她代理负责,但她自始至终都是各外来货,无名无分,她在这摧花令待不下去的!小姐您放心,这回她敢送上门来,奴便让她尝尝咱们二杀阁的厉害,好让她认清谁才是摧花令真正的主——”
那禁忌的字眼一出,将碧茹旋即敲了敲榻沿,每一个冷寂的动作都像是一种警告。
婢子半低下头,不敢多嘴。
此时,门外恰好传来交谈声。
将碧茹脑袋微微转了转,示意:“人来了……去把我的玉令取出来,给她吧!”
“给她?!”婢子忍不住发出了惊讶的叫声,“这可是打压白练的好机会,小姐您这是???!”
“让你给她就给她!”将碧茹眉心皱着,“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听出了一丝怒意,婢子只好照做。
两扇门被愤然推开,“吵什么吵!”
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一道由来已久的愤懑,一道再寻常不过的冷漠。
白饵先开口:“我奉江疏夫人之命今夜职守睚眦囚,特来取玉令。”
婢子只是直直地盯着她,下巴抬起,眼神浸透着冷意,金口半晌没开,冷嗤一声后,遂将袖中的玉立抛掷她的身上。
白饵站在原地,看着两扇被掩上的门,眼神里透着些许狐疑。
“人走了?”见婢子回转,将碧茹问。
“回小姐,已经走了!”莫不是小姐后悔了?顿时,婢子目光一抬,“尚未走远?是否要追?”
“追?”将碧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阴森的冷笑,若有似无,宛若游丝,“穷寇莫追!”
“小姐的意思是?”
“睚眦囚中的么几如何了?”
婢子想了想,“小姐说的……可是一年前在秃鹫岭抓的那只‘吮血人魔’?”
将碧茹点了点头。
“听说刚被关进去的那阵子还猖狂得很,后来用药物控制以后,好一段时间内没什么动静了,不过,近期听做牢饭的卢婶说,这个么几最近吃的特别多,一天要吃三大桶呢!那身形,比被捕时还粗犷了许多。”婢子不太理解小姐为何突然问这厮。
将碧茹招了招手,婢子附耳过去。“今晚,你赶在奴隶给么几送饭前,在么几的食桶里……”
一听,婢子全身不由得一震,“小姐,这使不得呀!那么几若发了兽性,必然会挣脱铁笼,逃出睚眦囚去!其后果不堪设想呀!”
婢子的顾虑在于,一年前,么几在秃鹫岭作乱,打上了多名神将司的杀手,甚至还有因么几丧命的。摧花令派出将弄影去秃鹫岭抓捕么几,么几被降服以后,司主便下令,由摧花令对么几进行严刑审问并关押在摧花令的睚眦囚。
而今将弄影已逝,倘若么几出笼,摧花令上下定然无人可降服,待那时,定会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这些顾虑,将碧茹又岂会不知,她不紧不慢道:“我便是要发了他的兽性!”
婢子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难道小姐要利用么几对付白练?”
“那贱人敢伤我眼睛,今夜,我便要她死无全尸!”将碧茹紧咬牙根,捏了捏了榻沿,“倘若她命大,也要让她背上一个私自放走么几的大罪!”
“可……”大事面前,婢子机警了几分,“白练有小姐您给的玉令在手,届时定然会调派守卫前去制服;此外,若么几趁此逃出了摧花令,司主定然会问江疏夫人一个失责之罪……”
“一块玉令能算什么?若那些守卫真有那么容易听信一个外人的号令,那我在摧花令这十多年岂不是白混了!”将碧茹语调里带着一丝轻蔑,“你去告诉他们,前期装装样子就可以了,只要白练一死,立刻射出青蒿羽箭将么几制服,再收押睚眦囚。”
“青蒿羽箭?”婢子思忖了片刻,顿时明白了什么,“好,奴这就去办!”
入夜,薄薄的寒气像一张易碎的膜,倒挂在夜空之下,随凉风微微荡,除了一只盘旋在山间的骷古老鸟,没有什么敢造次。
睚眦囚,坐落在摧花令的西北部,背靠断臂山,面朝荒芜原,被几处嶙峋的奇石与眺望台所镇压,俨然一座人间地狱。
白饵手持藏拙,身罩一件狐裘,伫立在睚眦囚前的一座眺望台上,目光穿过远处大片大片的树梢,落在乌云涌动处,那里的星子越来越暗。
约莫是戌时,睚眦囚中传出了一声低沉的嘶吼声,宛若上古神兽出没,紧接着,黑压压的囹圄大门被一庞然大物撞开,气氛死寂了好几个弹指,四周才有火把亮起,随即而起的是守卫略带惊恐的叫声——
“么几出逃了!么几出逃了!”
事出从急,她根本来不及质问缘由,振臂飞下眺望台,发号施令:“传令四地,即刻封锁荒芜原以及东南方向的奎木林!其他人随我追回逃犯——么几!”
广阔的荒芜原上,么几乱窜不止,守卫退在百步之外不敢靠近,白饵多番施令,整个队列松散得不能再松散,千钧一发之际,见么几已往奎木林逃去,她旋即夺过一守卫手中的长枪,朝么几投掷而去,奈何么几奔袭的速度极快,又擅于躲避,她连连几枪都落败。
最后,她只能弃枪独自往奎木林奔去,见此,有黑甲守卫示意下属,“即刻去通知二杀阁!”
奎木林中,那个号称‘吮血人魔’的怪物,十尺之高,赤裸着双臂,身上的肌肉很发达,全身上下长满了黑色的长毛,举目,只能看见两只灯笼大的眼睛以及一方血盆大口,洞大的鼻孔一张一翕间,正吐露着一团团白气,俨然一只从深山老林蹿出来的千年野兽。
“么几!方圆一里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你是逃不掉的!我劝你还是即刻返回睚眦囚!”
白饵立于么几对面,怒声警告,然而么几却无丝毫反应,而是将牙口磨得更加响亮。
她忽然意识到,他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正常人,不通言语,浑身上下散发着嗜血的渴望!
此时,风更疾,弯刀与利爪几乎同时出击,挂在枯枝上的残叶几乎在一瞬间全部落尽,它们原本便不甘心零落,便借着二人交手的机会,再度从地面翻涌而起,不断搅动着人间风云。
三个回合过去,她以为可以拖住么几,然而,援兵却迟迟不至,这时的白饵才明白,自己早已落入了将碧茹的圈套。
显然,为时已晚。
她被迫倒在地上,瞳孔里闪过的光连同惊愕一点点被那只从天而降的利爪吞噬,那一刻,整个寰宇仿佛都坍塌了。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终有一天,会有一只厚实的掌心,散发着微热的光,及时挡在她的面前,将她的寰宇一点点支撑起,并且将所有的支离破碎,拼凑成原来的模样。
眉睫轻颤的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他的身影,来了,又去,剩下的是,半缺夜空里,一闪而过的,皎皎明月……
三招之下,么几如山崩倒,皓月当空下的一回顾,只见她倒在落叶铺就的地面,面色薄凉,这一战,似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他毫无犹豫地扑跪过去,将她揽在怀里,唤她唤到声音沙哑,眼中的星子闪烁不止,内心早已被酸楚淹没。
他怎么也没想到,锦龙客栈一别,再相见,竟会是以这种方式。
梦里,也是这般黑的夜。
她记得,有黑魁魁的群山,也有阴沉沉的竹林,相同的场景却是在秦淮。
“站住!别跑!”
梦里,风人的弯刀不是在她身后,便是在她身前,而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副赤手空拳和廉价的恐惧。
“小姑娘,天冷,喝口水暖暖身子吧!快喝!喝下去!现在就给我喝下去!”
他救过她百次千次。
“抱紧我!我要跳了!”
格外贪恋他,高挺的鼻梁之下,漾着的,那抹淡淡的笑意,贪恋他眉峰之下的英勇无畏。
以致于,神将司里无数次危难关头,脑海里最先想起的,便是他。
她喜欢这种依赖。
宁愿做个自私的人,也不愿舍弃这种依赖。
就像此刻,掌心还有他旧时的温度。
无边的寂寞渡过,她知道,她不得不放下这种依赖。
不是因为自己不再是赤手空拳,而是因为他早已不在。
直到他炙热的泪水打湿她的手心,整颗心顿时充满了惊悸。
现实与梦境之间,微微颤抖的手,忍不住与他越交越紧。
不是她不能醒,而是她不愿醒,只怕,这又是一场梦境。
即便她咬紧牙根,可是长睫仍旧湿润。
一切真的可以回到原点,只是两相照面,再也不是最初的容颜……
而他,早已将这些看在一双泪眼里。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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