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成宫,是王侯在皇城临时落脚的地方,比如,宫中要举办夜宴,夜深,王侯们不便出宫,便暂时在宫中落脚。
“鸾镜,他们改道了?”一片片红墙掠眼而过,白饵疑惑着问:“咱们这是要去哪?”
几个奴才掌灯在前面引路,白饵披着一件披风随鸾镜入了嘉成宫的大道。
豁桑殿中,黎桑非靖微倾着身姿手掌一卷经策坐于榻前,一袭银灰色的华服外身罩一袭墨色狐裘,细腻的眼神停驻在卷宗之上,格外有神,一片薄薄的寒光笼罩之下,两道剑挺的眉十分修长,隐着淡淡的银光。
此时,殿外,脚步声接连传来。
一位身着暗青色常服的男子,身形不算高大,但看上去孔武有力,年纪约莫十八,步履如飞,率先入殿请示:“殿下,白练与鸾镜来了!”
黎桑非靖眼神朝殿外视了一眼,身姿一笔直,手中的经策已落在了案子上。
“拜见廑王!”
白饵和鸾镜双双作了礼。
“怎么样,此行可顺利?”黎桑非靖淡淡问。
鸾镜与白练对视了一眼,平淡一笑,回道:“回殿下!一切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
“好,不错!”黎桑非靖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确定的眼神稍抬,示意了宗宪一眼,“宗宪。”
侍从宗宪会意地点了点头,抱拳以退,离开之前亦示意了一眼鸾镜。
须臾,鸾镜也作了退。
“白饵,马上便要见到那个人,想必,此刻在你心中感慨万千吧?”黎桑非靖笑着问起。
白饵平静的眼眸中露出一丝浅笑,忍不住更正:“殿下,属下,白练。您说的白饵,已经是过去式了。”
“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回了。”黎桑非靖语间带着一丝惭愧,继而赞赏性地点了点头,“好,白练。千古长如白练飞,这个名字,倒是很适合现在的你!”
“殿下谬赞了。”白饵看了看头顶上的天花板,沉吟了片刻,回道:“殿下问我此时有何感慨,此时此刻,我还真有许多感慨!”
“哦?”黎桑非靖眉梢轻抬,说话间,两臂自然撑落到膝盖上,十指相扣着,不禁朝她问:“那你便与本王说说,你的,良多感慨!”
“我呢,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早日把龙座上的那位勾到手,再等着殿下您一声号令,早些送他入地狱!”白饵从容不迫地回道。
黎桑非靖不禁打断道:“本王其实一直很好奇,你对他,下得了手吗?本王可听说,两年前那场大难之中,你和将离两个人,与他曾在囚奴囹圄结过义,那时的他,叫作李愚,你们一起出生入死,还彼此惺惺相惜,虽然你一朝成了杀手,但,在他面前,你下得了手吗?”
白饵站在那里,目光盯在一处,死死的,须臾笑着看向廑王,“殿下都说了,那时两年前的一场大难,大难之中,人人自危,有人为了活下去,不惜残害同族,亦有些人,为了至高的权利,为了实现他眼中的亲情仁义,更是不择手段!”
“你恨他?”黎桑非靖问,语调平平。
白饵只觉得这个问题异常好笑,她抬了头,忽然问了他一个问题,“冒昧问一句,不知殿下有过痛失至亲的时刻吗?有尝过众叛亲离的滋味吗?属下有过,属下尝过……两年前,属下一夜之间什么也没有,自遇见他起,属下以为自己会比大多数人幸运,所以属下拼尽了全力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守护好那个人,哪怕送上属下这条命,属下也愿意。于是,与他分别,属下会难过,会时时刻刻想着他,期待下一次与他相见,听见他死的噩讯,属下会发了疯似地,探寻真相,知道他真的死了,属下为了他,把眼泪都流干了……”
说着,她嘴角忽然翘起一笑,满是自嘲。
“直到,在属下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忽然知道,那个人骗了属下,那个人没有死,他回来了,带着另一重身份回来了。原来,他就是杀害属下至亲的真凶,原来,那些所谓的相遇与重逢,全都是他一手策划好的。至今想起,都觉得细思极恐,初遇时那么落魄那么无力、无力得比属下还不能自保的一个人,竟然有着那么深的城府,简直太惊悚了!”
她停下来,忍不住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两只紧着的拳头也渐渐松开,一双美目在半空停了一会儿,像是在想些什么,转瞬,她不禁再次看向廑王,嘲弄般一笑,“于是,属下突然之间就成了全秦淮最大的笑话!雨花台上,属下既是族人唾骂的卖国奴,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
黎桑非靖两臂依旧撑在膝盖上,凸起的指骨抵着半颚静静地注视着她,静水深流般的眼眸淌过一片寂静,唯有两副金玉扳指时不时闪过刺眼的光芒。
“哎,那个时候的我啊,着实是愚钝了些!倘若看人能看得准一些,也不至于把自己送上一条绝路……”她抿着唇角微笑着摇了摇头,“既然一开始便踏上了一条错的路,那必然要承受相应的代价。雨花台之后,属下学到了一个新词,‘梦醒’,人说,噩梦醒了,就好了,可还有一种东西,叫作‘梦魇’,这种东西,实在是可怕。离开秦淮后的那些日子,属下每天晚上几乎都要做噩梦, 梦里全是关于秦淮的东西,平时看到熟悉的景,熟悉的人,‘梦魇’便要开始作祟,它会吞噬你的理智,分散你的神识,把你变成一个几乎不正常的人,那可能就是一具躯壳吧!”
与此同时,你也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和你相关的人也要被迫承受惨痛的代价,直到清醒的那一刻,才恍然明白,什么叫作——追悔,莫及!
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痛。
什么叫作,痛到窒息……
白饵咬着唇瓣一下子把头高高抬起,望着天花板,目光闪烁不止。
“抱歉!属下失态了。”
踩着榻前低矮的台阶,黎桑非靖缓缓起身,走了下去,取了怀中金色的帕子,递了过去。
“谢殿下!”
落地的灯盏寂寂地烧着,火焰跳得肆意,将地板上两道身影照得愈加模糊。
黎桑非靖负手凌立在画屏前,眼神在秦淮的版图上淡淡游走,道:“所以你回来了,不顾一切地回来了。”
“有时候,不得不感叹,命运,真是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她接话道,“后面才明白,当初欠的债,终究还是要还的!”
听着她淡淡的语调,黎桑非靖眼神却迟疑住,他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笑着问:“你就不好奇,神将司那么多杀手,本王为何要选你?”
“?”白饵眉心一皱。
“或许对你们来讲,他欠你的那么债,注定要还的。”黎桑非靖道,“可对本王来讲,你的回归,本王早有安排。数月之前,我廑王府里的人,便选定了你!因为这世上,只有你——才能刺杀漠沧无痕!或许,你应该感谢本王。”
白饵看着廑王,眼中透着疑惑,“殿下就那么确定,属下能刺杀漠沧无痕?”
“答案,不正是你方才所说的那些吗,本王这些年,用人有一个特点,能入到我廑王府的人,要么是能力超群的人,要么是一个走到绝望但渴望重生的人。本王认为,你是一个向死而生的人,要不然,你也不可能在短短两年内,从一个歌女,成为神将司的杀手。能将你逼到这一步的,在你心里,一定还有什么。这个东西,那便是恨!无论你相不相信,这个世上,想要杀漠沧无痕的人数不胜数,但你比任何人都想杀他。”
黎桑非靖盯着她,似是在质问。
“当然,白练,神将司杀手排行榜,前五。这两年,完成了无数的刺杀任务,你具备刺杀基本的能力。”
白饵目光沉吟着,他的信誓旦旦,反教她心生不安,不由得认真问:“可属下却觉得,想要刺杀漠沧无痕,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抛开燕温婉这个假身份所带来的诸多不测不说,即便漠沧无痕相信了燕温婉这个身份,但要让燕温婉得到他的信任、得到他的盛宠,只怕……”
断袖,薄情寡义,各种民间传言,与当今后宫形势,倒也吻合,虽不能轻下定论,但也不得不使人忧着。
他以为她会很有信心,此时看来,倒也显得底气不足,不过她越是如此,却越教他欣赏!
后宫之中,需要她这份女子的缜密心思。
“你大可不必过分忧心!”黎桑非靖走近她,对上她迟疑的眼神,含笑道:“如果本王告诉你,漠沧无痕至今对你还有情,你信吗?”
被这话一揶揄,白饵着实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附和着回道,“那属下倒是希望如此!”
“此话怎讲?”
“倘若真如殿下所说,燕温婉要得到漠沧无痕的盛宠,那还不是一夜之间的事?”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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