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福殿座谈的宾客一直到很晚才散。
太皇太后送走了穆安王府的邕三娘子后,便命海姑姑遣退了所有的侍人。
此时此刻,安福殿前后一片肃静,只有园中芍药打蔫的声音。
廑王妃深夜得了太皇太后召见立刻随婢女式薇从嘉成宫赶至万寿宫。
此刻,已至安福殿中。
一见到皇姑祖母,萧美嫫便笑着迎上前。
当然,不忘福身。
“皇姑祖母万福!不知皇姑祖母唤小嫫来……”
忽然,萧美嫫的声音如珠帘一般中断,七八个圆鼓鼓的错乱,猛地在她心底“噼里啪啦”地落下!
话方说到一半,她的视线便被那乳白色的玉佩牢牢占据!
那玉佩——
那玉佩怎会出现在海姑姑的手中!
那玉佩,此时此刻不应该系在君主腰间的带钩上吗??!
萧美嫫脑袋一阵轰鸣:廊桥上的画面,混着夜色如墨打翻,她明明记得自己已伺机将那玉佩挂在了他的腰间,她也记得,他离去之时那玉佩也是安然地在那龙袍上摇晃!
那眼前的又是何物?
她想否认,可那玉佩上她亲手一笔一划刻上去的“白首不相离”五字,却又骗不过自己的眼睛……
萧美嫫内心一震,惶然看向了皇姑祖母,那张素来和蔼的面庞早已换做震怒之色!
“皇姑祖母……”她猛地跪了下来,重重地将头磕到地上,泪眼迷离:“小嫫知错!小嫫知错了!”
蓦然明白什么的婢女式薇目光一震,也跪了下来……
“枉顾伦常,累犯七出!”太皇太后终是看向身下的萧美嫫,眼中满是失望:“廑王妃,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皇姑祖母恕罪,今日见到表哥,蓦然想起了卫府的那段日子,一时冲昏了头脑,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小嫫再也不敢了,皇姑祖母恕罪啊……”萧美嫫攀扯上皇姑祖母的衣角,摇头自省。
“一时冲昏了头脑?你道是一时冲昏了头脑?”太皇太后冷嗤一声,盯着萧美嫫满是可笑,反手从海姑姑那拿来信物扔到她面前,“白首不相离是吗?你这是想告诉君主,改明儿想个法子逼廑王休了你这个廑王妃,再发一道圣旨将你召入后宫,从今以后再与你这个萧皇妃白首不相离对吗?”
“小嫫不敢……小嫫不敢啊……”玉佩眼前,她却再也不敢相认。
太皇太后说了两句便有些顺不过气来,海姑姑忙顺着她的后背劝慰着,“太皇太后息怒……”
太皇太后顺了口气,声音略微干涩地说:“这两年廑王在外,你一人独守着廑王府的确是吃了不少苦,但你莫要忘了,你既一朝嫁给了廑王,那便是廑王的人,生同床死同穴!这是万万不能变的!”
萧美嫫咬着唇齿跪在那点头如捣蒜,豆大的泪珠砸出了眼眶。
“而今廑王归来,你就该尽心尽力地在他身边好好伺候着,而不是任着他宠妾灭妻!”
太皇太后的声音又精锐起来,猛想起今日寿宴上的场景,心中便愤愤不平。
“今日寿宴那廑侧妃不请自来,寿宴上更是胆大妄为!她在那廑王府还不得翻天!?在她眼里,还有你这个廑王妃吗?哀家倒是要闻一问你,你这个廑王妃的地位又摆在了哪里?”
“小嫫明白了!小嫫明白了!”萧美嫫扯着嗓子说,“从今以后,小嫫一定听皇姑祖母的话,尽心尽力地在殿下身边伺候,再不敢有二心!小嫫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见到廑王妃这副模样,就连海姑姑看了都要心疼,她忙看了太皇太后想着她能容一容情。
太皇太后额心的皱纹仍旧拢得紧紧的,瞧了眼萧美嫫,她倒是一脸的诚恳,但心里,恐怕不是这么想的!
抿着的唇角半晌才松开,严肃的眼神忽而看向了地上跪着的另一人,“式薇,当年另一块玉佩之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今日当着哀家和廑王妃的面,好好说一说吧!”
一听,埋在地上一直不敢作声的人,面色骤惊,余光一恍,那地上的信物跳了进来……
“式薇!”下面迟迟不发声,太皇太后的语调变得严厉起来。
被这局面一困,萧美嫫收了眼泪,抬头看了皇姑祖母,又看了看式薇,另一块玉佩之事?
不知为何,她的心忽然跳得好快。
直到式薇的眼神忽然看了过来,满目的愧疚与胆颤……看得她惊心褫魄……
式薇咬着唇瓣终是开口:“王妃……当当年那块玉佩,实际上并非君主故意落在您绣房里的,是式薇……”
“……什么?”萧美嫫看着式薇,她怎么……怎么有些听不懂了?
式薇吸了吸鼻子,再也不敢看王妃一眼,“是式薇趁你送君主出门之时故意放在了君主送您的书匣子里的……”
被那声音一惊,萧美嫫脸色就跟死了一样,不可置信地抓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问得清清楚楚:“你跟我说,那是君主对我有情,羞于启齿,便暗赠玉佩,以表真心?那玉佩上所刻的——‘愿得一人心’,便是证明?”
式薇再也受不了了!
腰身一提,一股狠劲猛地冲破眼前朦胧住视线的雾气,声音刀子一般在她主仆二人之间一划:“那也是奴婢事先找人模仿了君主的字迹一笔一笔刻上去的!”
“你——”
一听此言,如雷轰顶!
昔日忠心伺候的仆人,竟是暗地里设计她感情的遮天手?
好一个主仆情深!
好一个倒头来竟是错付!
萧美嫫不敢接受这个事实,猛地一个巴掌扇在了贱人的脸上,响叮当,叮当响!
犹记,他十八的年纪,她十七的年纪。
虽然相见恨晚,但母亲早亡她心门紧闭故此之前她从未对哪个男子怦然心动,既然遇上,遂一直视他为青梅竹马,他是她情窦初开时最艳丽的一朵,也是唯一一朵!
但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她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她岂会不知?
遂每每有交集向来只敢心怀敬仰之情,爱慕之意,从未动过其他心思!
直到那玉佩出现,他一句“愿得一心人”直接破除了她所有的防线,打破了她心中所有的不敢!
她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既有幸遇上,他又有情,这一次,彻彻底底将心交付他又有何妨?
她萧家的儿女素来都是心如磐石不可移!
即便他日后注定三千宠爱在一身,她也偏信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这暗箱操作的玉佩,终究是毁了她一生!
萧美嫫泫然闭上了眼睛,身体里的东西,是彻彻底底地碎了!
赤臂于寒夜之中都不觉得冷,此刻披着锦缎围着炉火,却是冷得全身都在发抖。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那般平静地开口问,可牙口一咬,仍旧忍不住歇斯底里:“为什么!”
所有的勇气仿佛都在方才耗尽了,式薇扶着那脸颊,眼泪止不住地流,“将军战死,您是唯一的萧家后人,虽过继在卫府,养在太皇太后膝下,但难免今后饱受寄人篱下之苦,可你在卫府有幸遇上了君主,二人投缘亦交谈甚欢。那时满秦淮对皇后人选议论纷纷,奴婢便想着,倘若您能登上后位,日后定能扭转乾坤。萧家军为国捐躯,您便是功臣之女!倘若您再主动争取一下,定能夺得君心!可您总是顾影自怜,道有自知之明,每每与君主有交集,总是刻意保持距离。可奴婢清楚,您只是差一分追逐的勇气!遂定下了这‘玉佩之计’……”
式薇早已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一抹泪线滑出,萧美嫫死一样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抹温度。
这时开口的太皇太后语调终归是冷的、善意的、一副为她着想的……
“小嫫,不是哀家狠心,只是这梦你不得不醒。眼下的廑王还太年轻,心志尚不定,日后定然要犯下大错,你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你不帮他,日后那廑王府,便会成为你的葬身之穴。你可以枉顾己身,但这天下呢?”
“你父亲的遗愿是什么,萧家军的军魂又是什么?身为萧家的女儿,你比哀家更清楚!倘若你还念一份昔日卫府中哀家对你的教养之情,便帮一帮哀家,也帮一帮自己!”
太皇太后的话一字一句说出口,萧美嫫的内心一片起伏不定,好像总有什么,将那些碎了一地的东西,慢慢拼凑重接……
她睁开眼,看向太皇太后,目光如洗,“皇姑祖母,小嫫明白了。”
遂俯身长拜,不负她一片谆谆教诲。
拜别之后,拾了那玉佩,在式薇的搀扶之下,主仆二人双双出了安福殿。
太皇太后担忧她身子,遂命海姑姑追上去加一件披风。
走出殿外的那一刻,满园的飞花铺天盖地,不断渲染着她灰色的瞳孔。
萧美嫫停在那里,大风不断将人的思绪吹乱。
她记得,在没有人的时候,她喜欢唤他表哥。
以前,在卫府的时候,两个人时常像现在这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花如雨下,下满整个院子……
两年前,秦淮遭变,狼人入侵,他的父亲义无反顾在第一时间率领萧家军全力抗敌,最后把生命留在了战场上。
母亲在世时,与昔日的千秋公主,也便是当今的太皇太后,甚是交好,母亲去世后,对自己更是照顾有加。
父亲出事后,她老人家连夜命人将自己接到了卫府。
就这般,她在卫府平安渡过了秦淮最艰险的一个月。
秦淮的战争刚刚结束,皇城之中,百废待兴,当今的君主暂时住到了卫府,那一住,便是三个月。
那三个月,却一度成了她青春里最是难忘的时光。
那天捧着诗文坐在院子里,偶然看见他远远从桥上经过,便是那惊鸿一瞥,一句诗文从她嘴里情不自禁念出:“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她想,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那一日,她坐在院子里,抱着手里的诗文,脑子里乱哄哄的,怎么也静不下来。
口中反复背诵着她老人家晚间要考自己的诗篇,怎么也顺不下来。
她的记忆向来很好的,又凭着对词句的喜爱,背起词句来向来都是游刃有余。
但那句“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硬是在她嘴里念了无数遍,像个木头一样,下一句愣是出不来。
直到身后那温润如玉的声音翩然响起,“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他微笑地走过来,看了眼自己手里的书,好奇地问:“你很喜欢卓文君的词句?”
她心脏跳得不停,几乎忘了要答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他忽然坐了下来,将自己手里的书夺去,扉页一阖信手扔在桌上,突然一本正经地考她:“一别之后,二地相悬。虽说是三四月,谁又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她那般沉醉他望着他:眉目如画,语调朗然,一气呵成地念完后,忽把目光凑近自己,一抹浅笑悄然折入了自己的心扉……
“请。”
他眉梢一挑,有些傲然,似乎笃定自己答不出来。
可她嘴角忍不住嫣然,忽然胸有成竹:“万语千言道不完,百无聊赖十凭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从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水,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拖沓了一下午,记忆力却在这一刻惊人,连她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看着自己点了点,似乎还挺满意。
留下一句“这般好心气,有朝一日定不输卓文君!”,便走了。
望着少年远去的身影,她坐在风中,捧着他捧过的诗文,任凭一抹滚烫从两颊蔓延到耳根……
昔日回忆起这些,她的嘴角总是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可今日想起这些,心中却痛如刀绞。
那三个月之后,宫中百废俱兴。
司徒皇后嫁给他没过多久,她被嫁进了廑王府。
搬离卫府的最后一夜,她一抹红妆站在那院子里,杏花落了满头,笑着留下了泪,信誓旦旦恍如昨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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