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他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实际上,那些有关皇祖母的流言一刻也没能在他耳边断绝过。
近日以来……
“卫将军虽为卫府三子,然而,太皇太后从小便区别对待,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视若珍宝,而对卫将军这位义子素来冷漠、严厉。
“新帝继位,太皇太后明辅漠沧氏,实辅黎桑氏——前朝太子黎桑非靖。
“昔日的谋划,皆是在为廑王铺路,待眼下这位新君墙倒众人推,她便能亲眼看着廑王坐上原本便属于他的位置,接过复兴黎桑皇族的大业,完成先帝的遗愿。
“先帝在位时,她黎桑韫拥趸的便是东宫,徐皇后的嫡长子,二十年前的初心,岂会因王朝的更替,而轻易改变?”
每每听到这些,无痕向来都是充耳不闻,直到有一天,一个接一个的事实,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要他去权衡、要他去判断、要他去猜忌……终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温煮水缓缓落下茶盏,心思悄然沉重,自昨夜将九皇子元辰之事同陛下说出后,他便知道,另一件事,也要出来了……
这件事,除开当事者,恐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当年,为了大皇子的身份与其将来的地位不受到威胁,长公主答应了徐皇后,在欢妃腹中胎儿临盆之日,对欢妃下手。”
当时宫中盛传,九皇子刚落地便夭折,欢妃死于难产……
至于另一种说法——在场人的亲眼看见,自欢妃饮下君主御赐的汤药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大为转变,原本向好的态势,忽然让所有人揪住了心……
汤药有问题、是君主赐死的欢妃……这些所谓的真相,在当时被狠狠压了下来。
欢妃死得蹊跷,先帝暗中命他秘密调查此事,当日在场的、不在场的,皆在他眼中勘察过,最后竟是死无对证。
几年过去,直到偶然的机会,发现了时间差这一漏洞,凭着蛛丝马迹,落在长公主身上的怀疑,便越来越多。
随着那枚曾被视为传说的金针,有一天,忽然成了事实,当初夭折的九皇子尚在人间,旧时筱苌宫的真相,逐渐在先帝心中了然。
无痕摇摇头,几乎不能相信,一副湿透了的眼眶,满是荆棘刺过的痕迹。
刹那间,整个天地,一片瓦釜雷鸣!
曾经满天飞的流言,在一瞬间,都成了扎根在地心的柱子,一根根凌立在他面前……
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皇祖母她——
她真的像二十一年前,像杀害欢妃那样,杀了父亲的生母——孟锦枝,么!
他仍旧摇了摇头,拳头捏在龙座一角,似是从血泊中浸过了再拿出来的。
“朕不相信!”
……
万寿宫,安福殿。
“皇祖母,身体可有好些?”无痕坐在榻上,像寻常一样关心着问。
黎桑韫眼中满含着泪花,看着她的元礼移不开眼,笑得很踏实:“哀家无恙,有元礼在,哀家,便无恙!”
一旁的海姑姑见了,脸上也很有笑容,她老人家胡乱猜想一夜,也不敌此刻陛下一句关怀。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无痕对着皇祖母,唇瓣微扬。
一只手肘自然平放在身旁的桌案上,五指却是弯曲的。
那边应好,这边眼神不自觉跳出窗外,听麻雀枝头叫着。
饮了茶,小坐了片刻后,遂起身告退:“皇祖母,儿皇还有政务在身,便先告辞了,晚些时候再来看望……”
听闻他要走了,黎桑韫忙在海姑姑的搀扶下身起,还未坐多久,“这便要走了吗?”
无痕礼拜着点点头,遂转身而去,正出殿时,忽被皇祖母唤住名字。
“元礼啊,”
那声音满是颤抖。
“今日,这朝堂,可有让元礼为难之处?”
无痕没想到皇祖母会突然这样问,平静了一下心绪,回过头,应答:“朝堂一片安好,皇祖母,不必忧心。”
黎桑韫目光跳跳,这样的回答,犹如刀刺她心!
今日早朝那些声音,她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即便那些婢子不多舌,她也能料到那会是何情形……
看着转身欲去的元礼,她竖起脖子,终是于心不忍地问出:“元礼当真没有什么想问哀家的么?”
元辰的话在风光霁月坛上一遍遍地说出口,他当真没有半分疑虑?
无痕心中忽然一顿,整个人再度停住在那里,余光里,温公公的眼神看了过来……
眼下,安福殿周遭的侍人全都退去,只有海姑姑和温公公候在一旁,气氛要比往常肃杀许多。
无痕眼睛眨了眨,没让眼中腾起的雾气遮住视线,他深吸了一口长气,历经千辛万苦似地才回过头去,再看一眼皇祖母……
祖孙二人再度相望,眼中各自淌着泪,仿佛都在隐忍什么。
提前预料到了什么似地,温公公决定悬崖勒马,他手心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碰到了君主的袖口,“陛下,今日政务繁多,风华殿还有大臣在等候,只怕耽误不得,咱们即刻便过去吧!”
谁曾想,他这话尚未张口,那道声音已在耳边惊响——
“如果,如果可以,请皇祖母告诉儿皇,九皇子元辰之母,欢妃--”
他的心脏像是被人勒住了,几乎不敢相信,“陛--”
“究竟是怎么死的!”
再也阻拦不住,眼睁睁地看着那颗惊雷坠落在地面……
黎桑韫几乎没能承受住这样的声音,跌退了半步,望着天子的瞳孔紧缩得厉害!
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了!
她以为自己会带着那个秘密埋入黄土,到阴曹亲自向欢妃请罪,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第一个当面质问她的人,会是他……
海姑姑紧紧搀扶住太皇太后,满是震惊地说:“陛下怎能当面诘问起太皇太后来!她可是您的皇祖母!您这么做是大逆不道!”
她这么做,又怎不是大逆不道?
那叱君的声音在偌大的安福殿惊天作响,隐约中又似在极力挽救什么。
轰地一声!
一副膝盖跪了下去,惊骇!
“陛下!”
“元礼…你……”
泪目相对——死寂!
“儿皇恳请——恳请皇祖母将当年真相告之!”
黎桑韫目光扑朔着,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心脏似有无数根**敲打着……
那一刻,她知道,是欢妃的报复来了!
是欢妃回来向她索命了!!!
是欢妃的报复来了!!
是她的报应来了!
“是哀家,都是哀家!”
海姑姑震惊住:“太皇太后!!”
耳边轰隆隆一响,黎桑韫跌坐在那,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恐惧,无比的恐惧,连带着忏悔……
“她,死于哀家手中、金针、之毒!”
十一字,撕开了真相!
无痕僵跪在那,滚烫的泪珠,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崩地落下!
低下头的那一刻,神色沦为死寂。
“太皇太后您怎么了!”
黎桑韫忽然紧紧抓着海姑姑,像一个受到了什么惊吓的孩子,一愣一愣的。
无痕终是起了身,于那满尘寰的喧嚣只中,轻响着七字,如人饮水一般,冷暖自知:
“皇祖母保重身体。”
一朝躬身拜退,再也没有回头。
整个安福殿,就像塌了一样。
“欢妃来索命了!她来索命了!她杀了我的小玉儿,她还要杀了我的元礼……”
她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
“太皇太后您在说什么啊,您到底怎么了……”
“海姑姑,快!快去关殿门!她要进来了,她要进来了!”
“太皇太后……”
“别过来!走开,快走开!”
“传太医!快传太医!”
……
满园的落花风中撕扯了一夜,一切终归寂寂。
静坐在天字号亡奴囹圄的黎桑非靖,在这一刻张开了眼。
“两年前你失信于天下,两年后,西陲征战一年,是你迷途知返的第一步。百善孝为先,南陵守陵一年,‘孝’,以感天地。先后扳倒朕的两位皇叔,是你大义灭亲、不畏权贵的正义之举,你步步隐忍,步步蛰伏,试图让百姓看到的你的转变,渐渐对你改观。同时,宠幸权贵、心系漠沧的罪名,教朕一一坐实。”
继而,又紧闭,不视那人一眼。
“这两年来,你虽不在秦淮,”无痕抬起头环视了一眼周遭,不由得冷笑一声,“可朕的朝廷在无形之中,却被你圈了个扎实,两年来,仅仅一个‘释奴制’,流民之祸,商贾之乱,层出不穷,你将朕的商、农--两块民生社稷,打得一团乱。朕如今只想问你一句,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黎桑非靖听了不由得内心发笑,蓦地睁开眼,不甘居高临下的态势,两只眼睛睁得利如闪电,“两年前,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你说!本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东西?无痕不禁一笑。
这万里江山与百姓生死,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争抢的东西,一个抢到了便能坐上去的皇位。
他不禁笑问:“这天下已被你搅得一团乱,这东西被你拿回去了,又有何意义?”
“呵呵呵呵!”黎桑非靖十分可笑道,下一瞬,锐利的目光狠狠逮住上面,“你少拿你那一套来讽刺本王!你以为你所做的,便是心系百姓、心系天下么?你这是在为自己赎罪!!两年前的那场战争皆因你这位饱受万千宠爱的敌国太子而起!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一副拳头拧紧到极限,他恨得咬牙切齿:“你最没有资格在本王面前论百姓的生死!”
无痕脚下一动,负着手背过身去,没有说话,眼神落在墙面,静静盯着灯中跃动的残焰。
“我黎桑皇族!自百年前,便一路高歌猛进,奏响着天下太平的凯歌!多少人为此牺牲,才换得黎桑空前盛世!”
他挥动着手臂,像招摇的军旗,竖着的脖子涨得一片通红,热血充塞在管子里,似乎要喷涌出来!
盯向那罪魁祸首之时,阴沉沉的瞳孔里满是欺压的光,“我黎桑皇族要做的事,从来不需要强调意义!因为,我们不像你们卫氏一族,虚伪,狡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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