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得很紧,大雪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地四处漂落。河岸两边墙角各自漂浮着几盏花灯,稀稀疏疏,好像在给河中心过往的大大小小的船只让道。
船只上有船客和拉船的脚夫,他们斗不过风雪,显出了畏缩的样子。大雪越下越尽兴,白茫茫地布满在天空中,向四处落下,落在船顶上,落在伞上,落在脚夫的笠上,落在柳叶桨上。
风玩弄着伞,把它吹得东倒西歪,时不时吹得它离开了船客的手,差点把它吹落到河中心。风在空中怒吼,声音凄厉,柳叶桨伴随着这无休无止的风声拍打着好看的桃花浪,同时也拍打着船客那颗停泊靠岸、春回大地的心。
已经到了傍晚,周遭的一切逐渐消失在灰暗的暮色里,河岸的灯火渐渐燃了起来,河中隐隐约约映出了人的影子,空气寒冷,河水亦冷。
一叶小舟晃晃悠悠地通向那个充满希望家的方向——秦淮河。
“四妹,当心脚下。”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岁的男子,一手执伞,一手扶着正踏下扁舟的女子,还朝拉栓绳的艄公点了点头,风削的侧脸更显清瘦,腰间系着一把刻有仇字的佩刀。
轻巧地从踏板上跳下的妹妹披着一件褐色的袍子,袍子下罩着一身单薄的碧绿烟纱散花裙。她的年纪不过十六的样子,白皙如玉的脸冻得通红,但是一双眼睛格外明亮。
“哥哥,咱们快走吧!”她用欢快的语调说,喜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却又不经回头看了眼身后……
雾霭沉沉从秦淮河面升起,远处星星点点的船只渐渐沉寂在河的尽头,斑斑驳驳,影影绰绰。
“不打紧,就快到了。......四妹,近日水榭歌台中,黑金坊那伙登徒子,可有再为难你?”
哥哥白生语气突然变得严肃,同时扶了扶腰间的那把佩刀。路上时不时有行人走过。
“哥哥你就放心吧,只不过是一群蝼蚁,他们没那个胆,”妹妹白饵带笑地说,停了停脚步。“若是他们真敢欺负小饵,那我就告诉他们,我哥哥白生,可是在天子脚下当差,英勇无比,以一当十!”
妹妹生动地说着,没有一点畏惧的口气。
白生似乎有些脸红了,他瞥了眼四周,急切地说:“你就会拿哥哥说笑,哥哥只不过是个看守城门的小卒,哪有你说的那么威风,不过四妹放心,有朝一日,哥哥定会晋升为一名大将军,如此,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白家,哥哥也要把你从水榭歌台赎回......”
一阵风把他手里的伞吹得旋转起来,他连忙打住,用力捏住伞柄。
风呼呼地吹过,路边大树上七零八落地坠下些许雪块,望过去,白皑皑的。
“到那时你就再也不用作歌女,不用在大冷天穿着单薄的衣裙在别人面前卖命,更不用看别人的眼色活,”白生把刚才中断的话接着说下去。
“可怜你年幼就被卖进水榭歌台......说到底都是我这个当大哥的无能,不能让家中数口人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哥哥声音有些低沉,透露着自责。
“不,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小饵坚信,你定可成功!”白饵安慰道,又刻意扬起头继续着。
“哥哥更不用担心小饵,小饵可不是一般的歌女,你的妹妹如今可是红遍秦淮的歌女,吃香的!喝辣的!逍遥快活着呢!”
白生看着妹妹那张孩子似的天真的脸,内心宽慰了许多。脚步踏在雪地上,软软的,发出轻松的叫声。
白饵不作声了,她感激哥哥的付出,她知道,哥哥每天当差结束后都会早早去水榭歌台接自己回家,她亦知道,即使哥哥成家后他仍会时刻挂念着家里的弟弟妹妹,父母年迈,哥哥想独自一人撑起整个白家,她亦然。
“哥哥,你觉得冷吗?”白饵忽然关心地问。
“不,我很暖和,每天看着这些熟悉的景致,乌衣巷、朱雀街、桃叶渡以及秦淮的一草一木,就觉得内心特别踏实,说不出个什么具体,总之,心里热乎。”
白生习惯性地望了望四周,知道就要到家了,便说:“四妹,快走,转个弯就到家了。”
白饵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加速了脚步,一转眼就入了一条更清净的巷子。
明黄的灯笼在檐下被风吹得浮来浮去,灯影明灭不安,衬着渐大的雪,巷子里寥寥的几个行人匆忙地走着,留下一些脚印在雪上,就默默消失了。
风止了,白饵接过伞,抖落了伞上的雪,收了伞;夜来了,谁也没察觉,唯有泼天的大雪静静地下着。
白生走在前面,刚要上前叩门,门就开了,一个少女的声音兀自跳了出来。
“大哥,四姐,你们总算回来了。雪下得那么大,我和娘都担心死了,快进来,外面冷得瘆人。”
说话的姑娘小桃桃,是白家最小的五女儿,年芳十一,一件蓝布棉袄裹着她苗条的身子。她闪动着明亮的眸子天真无邪地看着他们,转瞬便笑靥如花。
“小桃桃莫急,这就来。”白饵高声答道,随小桃桃一同入了院子的正堂。白生也跨过门槛往另一侧的上房走去,房檐下,一双妻儿似乎等候多时。
“可算是回来了,你姊妹们可念叨着呢,快,过来烤火。”母亲江氏说着便攥着白饵冰冷的手往火盆边靠,白饵赶忙应声坐下。
炉火把母亲的白发照得金灿灿的,母亲虽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
小桃桃主动帮姐姐宽了袍子,并抖落上面的残雪,却被母亲赶忙制止:“桃儿,残雪可别往地上洒,明日就是你三姐大喜的日子了,一切都得图个干净、吉利,不能有半点不干净......”
“四妹妹回来啦!回来得正好,你快来评评理,你三姐非说,我为她写的喜联不够好看,你怎么看?”
母亲话音未断,从内室传来的声音已经热闹了整个正堂。
白饵抬眸,看见二哥哥白砚和三姐姐白苓捧着一副墨迹未干的喜联从内室争执地走出来。小桃桃一旁清理着残雪,那两个顽皮的笑靥已经藏不住了。
二哥向来好面子,奈何家里却有一个直言不讳的三姐,两个人撞在一起总能擦出一些小打小闹的火花,而白饵作为妹妹,难免经常夹在两个人中间。看着各不服气的二哥和三姐,白饵淡淡一笑回应道。
“二哥哥的文墨在秦淮自是出了名的好,三姐姐亦是明日秦淮最美的新娘子,喜联配喜事,喜上加喜,相得益彰,哪分什么高下。”
只见白砚和白苓二人互不相视,默不作声,嘴角却又暗自微扬。
母亲见此,又免不了唠叨:“你们两,一个弱冠在即,一个明日就要为人妻媳,还如垂髫小孩一般不懂事,传出去若让人知晓,岂不要笑话咱们白家。平日里若有个不平、不满、不喜,勿争、勿吵、勿闹,互相容忍一时,这日子过得才踏实。”
平淡的语调却是字字入心,屋里顿时安静下来,白砚腆着脸,旋即收起了喜联。
此时,大哥白生同妻子柳氏入了正堂,柳氏小心怀抱着尚在襁褓的孩子给婆婆请安,各姊妹也不失礼数地向哥哥、嫂嫂问了安,屋内的气氛幽地正常起来。室内虽有火炉,但空气还是冷的。
“晚饭已备好,只待公爹回转便可食用。平日公爹早早便出城替马帮的人送货,时候也不早了,怎未见公爹回转......”柳氏话至一半,襁褓里的婴儿似乎有些焦躁,开始小声啼哭。柳氏赶忙抚慰。
白饵朝窗户的方向望了望,雪打落在窗台的声音她听得很清楚:“许是今日风雪太大,行程有所耽搁,天寒地冻,马车通行难免不便。”
“砚儿,几时了?”母亲问。
“酉时未过,戌时将至。”
母亲闻言,紧了紧眉,嘴里念着:“戌时将至,你父亲确实早该回来了,”母亲又视了堂下大大小小的几口人,继续说道。“不等了,天寒,开席吧。”
晚餐进行得很慢,酒水和清茶温了好几回这顿晚餐才三三两两地结束。饭后,柳氏便入了上房安置孩子入睡,两个哥哥加了披风,擎着伞,去外面打听父亲的消息,几个姐妹能做的,便是同母亲在正堂烤着火,一起等父亲。
良久,不知哪来的风吹开了未关紧的窗子,炉子里的炭火一下子熄灭了,一阵寒意顿时入侵这个本就不怎么暖和的屋子。几盏烛火也被吹灭了,整个屋子暗了下来,让人突然手忙脚乱起来。
白饵旋即走向窗台正准备锁窗,却发现邻舍的灯渐渐熄灭,窗外似乎有些不知名的躁动。不禁顿了顿,风大,便赶紧锁了窗子。
三女白苓重燃了炉火,屋内登时亮了许多。
此时,二子白砚神色匆匆已从外面回来,衣裳、鞋袜湿漉漉的,像是摔倒过,见此,白饵迎了上去,心中顿时惴惴不安。
谁料,白生还在找父亲,消息未卜,但白砚带回来的,却是一个更加可怕的消息。
“不好了,出大事了,不知为何,现下街上乱成一团,一群人拖家带口正卷着包袱往外逃呢,问了乌衣巷的张酒保,他却神色慌张,说不清、道不明的,反复言要出大事了!左邻右舍、前前后后已经在逃了,这回怕是真的要出大事了!”白砚的语气中带着恐惧与慌张。
柳氏听到动静,急急入了正堂。
“呸呸呸,二哥你乱七八糟瞎说些什么呀,那些街坊邻居平日里总是喜欢无事生非,这回许是又听了什么谣言。能有什么大事?莫非这天要塌了不成?”白苓听着这些不干净、不吉利的词,眉眼里显然有些不悦。
“这天怕是真要塌了......”
这个消息就像暴风骤雨一般,一时间让人心惊胆战。白砚下堂去换衣裳,并叮嘱几个妹妹不要随意走动,免生事端。亥时将至,夜又冷了一重,柳氏担心婆婆身体,便去后堂取袍子。
此时,门外似乎传来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几个姑娘紧挨着母亲,显然有些不安。
白饵听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打算去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