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有江湖的地方,总免不了争端。
像驿站这等人来人往的所在,争端更是不少。但像今日这般直闯入人家包下的院子里生事的,却并不多见。只有自恃身份够高,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的莽撞年轻人,才会在通州这里的驿站干出如此得罪人的事情来。
几名本想阻拦他闯入的驿卒和伙计直接就被跟在他背后的三条大汉给拦到了一边,而锦袍少年则大摇大摆地冲进了院子,瞪着一双眼睛只在陆缜等人的身上乱瞄,似乎是在找能说话的人。
本喝酒喝得开心的一众军卒见此人居然如此无礼地直闯而入,登时便呼啦站起了一大批来,有几个甚至拿过了摆在手边的兵器,一副随时都会动手的模样。倒是陆缜,依然稳稳地坐在那儿,只是一双眼睛有些好奇地打量这位莽撞闯入的公子哥儿。
这是个不到弱冠,模样俊美,却略显轻浮的少年郎。当他的目光与陆缜的对上时,一声高傲的冷哼就从鼻子里喷了出来:“你就是这里最大的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抢了本少爷的院子?现在本少爷给你一盏茶的工夫,这就给我搬出去,不然……”说着,又是威胁也似的连哼了两声。
此人的口气委实不小,作派也是真个欠揍,完全不把眼前众人放在眼里。这登时就惹恼了那些兵士,他们本就是粗人,可不会看人的言行区分对方地位身份,当即有人便狞笑着走了上去:“小子,这儿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不想那少年见有人围上来也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是高傲地瞄着众人,一副你们敢动我试试的讨打模样。
这一切落到陆缜眼里,倒叫他多留了个心眼:“慢着。”随着他这一声命令,兵士们的动作便是一止,他这才问道:“你是朝廷命官?”
少年很是光棍地一摇头:“小爷我无官无职。但你看着也不像是个高官的模样。”
此人眼力倒是不低,陆缜现在可没穿着县令的袍服,他居然一眼就看了出来。既然对方看出来了,他也没有好隐瞒的:“不错,我只是山西大同府广陵县令。”
“哈,一个县令就敢抢本小爷的院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少年仰天打了个哈哈。
陆缜也不见恼,只是道:“你可比我还不如呢,我好歹是七品县令,你呢?”
“我……”少年没想到居然被陆缜给抢白了,顿时就有种恼羞成怒的感觉,只能把脸一沉,眼一瞪:“看来你是不肯从命了?那本小爷只好叫人动手请你出去了。来人!”
伴随着他这一声招呼,本来拦在外边的几名壮汉便迅速冲了进来。这些家伙个个膀大腰圆,只一动间,就如阵风般来到了众人跟前,其速度之快,和他们魁梧的身材完全不成对比。
当这一幕发生时,陆缜身边的林烈眼眉陡然就是一跳,忍不住也站起了身来,横过身子挡在了陆缜面前。他看得出来,这几条汉子个个都武艺了得,别看人少,真动起了手来,恐怕这些兵卒还真拿不下他们。
与此同时,感觉到情势要僵的众兵卒也全都站了起来,并很有技巧地将对方一干人等围在了中间。显然只要陆缜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这些可恶的家伙动手了。
但陆缜却没有这个打算。京城之中权贵遍地,这位少年或许是家中确实煊赫,又或者是年少冲动,可以不计较后果。可他不行,初来京城的他可不敢真个闹出什么事端来,所以在权衡之后,终于做出了让步的决定。
“罢了,既然你喜欢这儿,我让你便是。”陆缜说着一摆手:“去把东西都收拾了,咱们找驿站的人要处别的院子。”
这话传到外间,那几名本来还满脸忐忑的驿卒和伙计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位少年虽然一直没有真个亮出自己的身份,但其作派,还有刚才他一名随从所拿出来的一枚腰牌,还是让他们感到了不小的压力。可陆缜身后的背景,也让他们不敢轻易得罪,所以才有了刚才他们这十多人愣是被三名汉子拦在外面的情况。
如今既然陆缜主动让步了,他们身上的担子自然就是一轻,忙巴结似地上来:“陆县令,咱们这就为你寻一处雅致的院子住下来。”
“有劳了。”陆缜瞥了这些家伙一眼,却也没有生他们的气。因为对方身份摆在这儿,遇到这等事情也确实很为难,能两不相帮,已算是给自己留了面子了。
少年见此,又是一声冷哼:“算你识相。”
这位的话实在太欺人了些,让军卒心里被按下的火再次腾地升了起来,几个脾气差的更是把牙咬得格格作响,似乎随时都可能翻脸动手。见此,陆缜只能开口了:“但是在此之前,我还是想问一问你到底是何身份。”
见对方不为所动,他又添了一句:“你别是那等招摇撞骗之徒吧?只会在人面前虚言恫吓,完了在这驿站里白吃白住上几日。”
“你……小爷岂是这样的人,会在这种破地方白吃白住?”果然少年吃他这一激,顿时就有些恼羞成怒起来:“我魏国公府的人根本不需要做这些!”
“你是魏国公府的人?”陆缜略略吸了口气,忍不住抱拳道:“倒是失敬了。”
魏国公,乃是太祖开国时封与大将徐达的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在永乐靖难后,徐家的恩典也不见少,当朱棣把都城迁往北京后,更是将镇守南京的重要职责交托给了老徐家,而这一任命,直到如今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只此一点,便可知魏国公一脉在如今大明朝的地位有多高了。要知道,如今大明朝廷里固然有许多的王侯公爵,但真论起来,多半却是没有什么实权在手的,尤其是那些朱家的王爷们,更是因为朱棣自己的前车之鉴,所以把他们的兵权削得干干净净。
像老徐家这样世镇南京,手里握有数万精兵兵权的勋贵,在大明朝的天下可称是独一份儿了。甚至可以这么说,徐家乃是整个大明勋贵之首,就是朱姓王爷们,那也是不能比的。
而这一切,都是徐达及其子孙们为大明抛头颅洒热血,用性命换来的。光是对着开国第一将徐达的名声,陆缜就该抱以一定的敬重了。
见他如此,少年嘿嘿得意地笑了起来:“怕了吧,亏得你小子够机灵,不然有你受的。”
“怕倒是未必,即便你是魏国公家的公子,也不能无缘无故对我这个朝廷命官动手吧。”陆缜不卑不亢地说了一句,这才领了一干有些发懵的手下,护着两女就往外走。
“喂,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少年突然叫了一声。对陆缜,他有一种不知如何下手的感觉,此人既不强硬,也不懦弱,让他想发作又发作不得,这种不适的感觉是以往任何一个接触到的人所无法给他的。这么一来,竟让他对陆缜产生了不小的兴趣。
“广陵县令,陆缜。”陆缜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随口回道。
“广陵县令陆缜……我记住你了。我叫徐承宗。”
陆缜听了只是同样应了声自己记住了,便带了人离去,只留着徐承宗有些无奈地一咧嘴:“他是故意的还是真不知道我的身份哪。”
“这个……少爷,他或许是真不知道您是公爷亲弟弟的这一件事吧,毕竟广灵远在山西。”有名手下忙小声解释道,生怕这位小爷又因为这事儿而惹出新的事端来。
他徐承宗或许看不出来,又或许是不在乎,但他们却是明白的。一个县令能住进这样的院子里,可不是开玩笑的,背后一定有大靠山哪。
“这个陆缜着实有趣,这次来京城倒不算太无聊。”徐承宗却没理会众人担忧的眼神,摸着自己的下巴,颇有些兴奋地说道。
陆缜却不知自己让步后依然叫人给惦记上了,此时他正忙着把行李重新整理好,随后又让驿站送来了酒席再次开吃。
而就在他刚想拿筷子时,一名面白无须,脸上挂着和善笑意的男子被驿站的人引了进来:“陆县令,刚才的事……”
“无妨,我本就不够资格住在那天字号的院落之中,此时魏国公府的公子留宿其中才是相得益彰的事情。”陆缜说着场面话,目光却在那位来客的身上一转,自有疑问的意思了。
“陆县令能做此选择,倒是明智得很。当时在下本还想帮着把人赶走,不过后来却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所以才忍了下来,还望你莫要见怪才好。”那人笑呵呵地拱手,一副认错的样子。
“岂敢。不知阁下是?”对方既然开了口,陆缜也就直奔主题而来。
“在下姓秦,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小人物而已。今日前来,除了来见见你这位抗鞑子的英雄外,也是为了传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