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月再次来到杭州城,陆缜心里还是颇觉感慨的。虽然这里的一切并没有让他生出物是人非的感觉来,但却也感到了一阵陌生,毕竟那时他是官,而现在,却只是一个寻常百姓而已。
为了避免出现什么不必要的麻烦,陆缜也没有再去找那些相熟之人,而是在入城安顿下来后便直接找去了于家的府宅,以吊唁于彦昭的名义试着说服于谦接受朝廷的夺情之举。
这夺情虽有个夺字,却不可能真个强迫臣下放弃人伦孝道,也只有在对方认可的情况下,才能终止其丁忧守孝的决定。而一旦某位臣子真个把孝道看得比任何事情都要重,则哪怕是天子下了圣旨,也是不可能让其在这三年的孝期里重新出来为官的。
正因如此,大明朝廷才会不断派人前来游说劝说,希望于谦能以朝廷大局为重,接受夺情。当然,也只有像他这样有着能力和颇高声望的官员才能享受这等待遇,若是换了其他官员,自然是朝廷一下旨夺情就赶紧谢恩跑回来了。在绝大多数的官员眼里,孝道什么的自然是比不得当官的,一旦真在家乡待上三年,恐怕再入朝廷就真没自己的位置了。为此,有人甚至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让朝廷为自己夺情呢。
陆缜来到于府时正是未申之交,正是一天里最为热闹的时候。不过此时于府附近一带却颇为静谧,与这里低调的环境倒也是相得益彰了。
虽然陆缜不是第一次来到于府,可在看到这儿简朴的装饰后,依然是心生感叹。除了院墙稍微高些,正门是漆成了官员府邸的朱红色外,这于府的一切看着都和寻常中等人家没有任何的区别,也不过是两进院落,三两个老仆而已。
这在如今已渐重奢靡之风的杭州城里实在算是另类了,其他但凡有些权力在手的官员,谁家不会因此张罗出一座颇具气势的府邸来。可偏偏于谦这个朝廷三品大员,河南巡抚家中,如今却是简单得过了头,让人很难相信这家主人的真实身份。
在心里一番感叹之后,陆缜这才走上前去,冲门口的老仆一拱手道:“在下苏州陆缜,今日特来祭拜于老太爷,还望老人家进去通传一声。”
老仆闻言上下打量了陆缜几眼后,忽然记了起来,忙拱手道:“原来是恩人来了,您快请进,小人这就去禀报老爷。”却是还记得陆缜这个曾救过自家老太爷和小姐的恩人呢。
在陆缜说出一声不敢的同时,这位老仆已迅速转身,朝着里面奔了进去。只一会儿工夫,一名披麻戴孝的青年便急急迎了出来。一见到陆缜,就弯腰拱手行礼道:“原来是恩人到来,快些请进来说话。”这位眉目间依稀有着于彦昭的三分模样,正是其孙,也就是于谦的儿子于冕。
事实上,于冕如今也还在孝期,早在去年九月间,于谦夫人,也就是于冕的母亲因病亡故,正在父亲身边的他便扶了母亲灵柩回到杭州。在将母亲安葬之后,他便也留在了此处守孝。
今年年初的那场倭乱时,于彦昭就带了孙女和一些家奴前往探望正在母亲灵前守孝的于冕。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却一头撞上了倭寇,这才有了那一场混战和惊吓,结果却连于彦昭自己个儿也因此加重了病情,最后逝去。
之前陆缜来此探望于彦昭时,也是和于冕见过两面的,所以此刻便也笑着拱手为礼:“景瞻兄节哀顺变,还望你莫要再称在下什么恩人,实在愧不敢当哪。当日若非我等无用,也不至让于老太爷受此惊吓,使得……”
“这不是你该负起的责任,就是家父在知道了个中情由后,也对陆兄你颇为感激。对了,家父已在里面恭候了,还请先进去说话吧。”虽然话这么说,于冕还是照着陆缜的要求改了称呼。
陆缜这才随着他一起进了于府大门,顺着青史所铺的路面只行了没几步,便已看到了一个略显清瘦,同样穿了白色孝服,头缠孝带的中年男子。
知道这位等在堂前的男子是什么身份时,陆缜的心跳不自觉地就有些加快起来——
于谦,一个光耀整个大明历史,救国于危难之际的忠臣、能臣、直臣!
论为人,论做官,论才干,论功劳,大明这两百多年,数万有名无名的官员,除了开国那些位功勋外,似乎已无人能出其右了。哪怕是后来张居正这样于大明立有大功劳的人,和于谦相比依然要差着一大截。
虽然论能力和功劳,变法图强的张太岳确实让大明的国祚延长了几十载,但这也比不得在危亡时刻力守北京城,最终击败瓦剌大军的于谦。何况论起人品来,张居正和于谦更是天与地的差别。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句,在大明两百多年的历史里,做为臣子的众星宿里,只有两颗是最光彩夺目的,一颗是几乎肉身成圣,创了心学一门,弟子和再传弟子无数,并因此影响了中华几百年历史的王阳明。而另一颗,就是眼前的这位于谦于节庵了!
陆缜在穿越来到大明后,也曾遇到过不少历史留名的大人物,可无论是胡濙还是杨溥,又或是张辅、王振,即便是对着当今天子时,他都没有如今日般的激动和紧张。
一切只因为他所面对的乃是于谦,一个光耀后世的名字,一个似乎毫无缺点的忠直能臣!
心里满是尊敬,陆缜的动作也就跟着小心了起来,赶紧快步上前,在来到于谦面前时,更是深深地躬身施礼下去:“后学末进陆缜见过于大人。”行礼的同时,他还偷眼打量了这个如雷贯耳的民族英雄的模样。
一张略长的国字脸,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再配上适当的鼻子和微微抿起的嘴巴,就给人一种中正平和,却又不失威仪的感觉。唯一的缺陷,就是这张脸稍微显得瘦削和憔悴了些。
不过这却更让陆缜感到尊敬了。因为这正说明了于谦确实是打心里在哀悼父亲之死,而不光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一双手有力地搭在了陆缜的手上,然后一个温和却有力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善思你不必多礼。如今我与你一般,早不是什么朝廷官员了。”
想不到对方居然还知道自己的表字,这让陆缜的身子又是一震,然后才依言直起了腰来:“既如此,那在下便称您一声伯父吧。还望伯父节哀!”说着,再次抱拳行了一礼。
这一回,于谦没有再谦让,只是也跟着回了半礼,这才引了陆缜走进依然张挂着素色帐幔和挽联的正堂,将他让到了香案跟前。
因为如今已是盛夏时节,为防尸体出什么问题,所以早在于谦到来后不久,就已将于彦昭的灵柩入土安葬了。此时府上所供奉的,不过是于彦昭的一块牌位而已。
陆缜也不推辞,照足了规矩恭恭敬敬地取过香,点燃之后跪在灵位之前磕了三个头,这才将香插进了香炉之中。
见到陆缜居然如此郑重,甚至还跟自己父亲的灵位磕头,于谦也不觉有些动容,待其起身时,更是亲自上前扶了一把,并将陆缜请到了一边的偏堂亲自接待。
两人落座之后,便有一名老仆送来了两碗清水,看来于谦是来真的了,守孝期间是谨守古礼来的,连茶都不喝一口了。
陆缜在喝了口水略润了润喉咙后,才追思感叹地道:“想不到于老太爷居然就这么去了。想起当日之情,在下依然满是敬佩哪。面对倭寇,老太爷虽然年迈,却依然无半点惧色,实在是我等年轻人之楷模。只是惭愧,我等却未能保护好他,以至……”
“此事不必再提。先父曾让人给我送信,写明了一切。善思你当日为保先父,为保杭州百姓已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一切,要谈惭愧,也该是这杭州城里的官员们感到惭愧才是。”于谦忙摆手道。
稍一顿后,他又继续道:“对了,听说就是因为此事,便有人告你和倭寇有关联,所以便罢了你的官职?”
“朝中有宵小当道,我之前又曾坏了他们的好事,所以便让他们寻到了一个由头。”陆缜笑着摇头:“不过这也不错,毕竟穷则独善吾身嘛。”
“你能有此胸怀,倒是难得。”于谦赞了一声。
而后两人又围绕着于彦昭说了一堆闲话,就在陆缜有些不知该怎么把话题引到自己想要的主题上时,于谦突然把手中碗一搁,一双眼睛落在了他的面上:“善思,你今日前来不光是为了吊唁先父吧?”
虽然只是很随意的一眼扫来,却让陆缜的心陡然就是一紧,产生了一种被人彻底看透了的感觉来。而面对着于谦平和的询问,他竟无法说谎推脱,在愣了一下后,终于点头:“于伯父所言甚是,在下此来确实还受了旁人之托。”
面对一个睿智到能直透人心的人时,最好的办法还是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