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先的这一判断还算准确,但他终究还是稍稍慢了那么一步。
要是他在攻陷紫荆关后不作停歇,直接快马轻骑杀奔北京,则大明都城必然会大乱,从而让他们有一线机会。可这三天左右的休整固然让蒙人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但也为大明争得了喘息的机会。
此时,从山东、河南与河北三地而来的勤王兵马已抵达京城,并在朝廷的认可下进驻城中各要紧门户。虽然这些兵马多是没怎么上过战场的备操兵,但终究是受一段时日操练的,在各自将领,以及京城本地武官的指挥下,倒也能把一切防御之事都干得井井有条。
而随着这加起来足有五六万人的军队开进京城,原先有些慌乱的京中百姓的心也总算是安定了下来。
本来,当紫荆关被蒙人所破的消息在京中不胫而走之后,城内百姓全都人心惶惶,许多人都生出了逃离北京以避兵灾的念头了。只是因为朝廷随即下达严令,严禁任何百姓随意出城,并加强了城门处的守御和查证,这才没有让大批百姓逃出城去。
可即便如此,依然难以安抚住惊慌的民心。哪怕各衙门纷纷出告示,派专人在外头宣讲,依然没有多少效果。毕竟大明这一回实在是败得有些太过凄惨了,居然接连两场可以决定存亡的大败,换了谁都会对守住北京一事生出怀疑来。
外省这几万勤王兵马的及时抵达确实解了京城的燃眉之急,不然说不定京城真会在敌人杀到之前就自己个儿先乱了起来。而几万兵马的进驻,终于让百姓对守住京城重新有了信心,也就不再争吵着要逃出城去了。
不过,城中百姓所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些赶来的外省兵马自己个儿心里却很有些发虚。他们中有许多人都没上过战场,又是赶了远路而来,早已把锐气消磨得干净,此时在城头也不过是虚应其事罢了,真要是蒙人大举攻打城池,还真不知他们能不能顶得住呢。
这一点,在于谦代天子巡视九门守军,鼓励军心时,就已明显感觉到了。因为这些人,无论是将领还是寻常兵卒,看自己的眼神里没有决绝,反而充满了忐忑与讨好之意,看着他们全不像是士兵,倒更像是一群农民。
事实也正是如此。这些备操兵本身就是农民,只是农闲时才会被聚起来稍作操练而已,无论作战的能力,还是心理素质,其实都是不够的。说他们是民兵都有些抬举他们了,这不过是一群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农民而已。
这种散漫的军事操练习惯,终明一朝一直都是存在的,甚至相比起来,如今还算好的。至少真正的卫所官军尚有一定的战力,等到嘉靖朝之后,除了北边的边军之外,地方卫所官军便彻底沦落,最后就跟捕快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说,张献忠、李自成这样的明末起义者所以能够成功,也是大明自己作出来的。不然以这些泥腿子率领的农民军,又怎么可能把整个大明都拉进战争叛乱的泥潭里去,最终让东北的后金捡了个大便宜呢?
当然,这一切都是百年之后的事情了,如今摆在于谦面前的问题,还是在于这些勤王兵马只是个摆设,在御敌上怕是有些困难。
现在再对他们进行操练显然是来不及了,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军心士气上入手。毕竟这次赶来京城的兵马里多半都是青壮年,只要他们有勇气去和蒙人作战,总还是有些机会的。
想明白这点,于谦立刻上奏天子,请他从国库里拨付出一笔赏银,以及酒肉来犒赏勤王兵马。同时,还命人把一直储藏在兵甲库房里的那些甲胄兵器全部取出来,一一分发到每个将士的手中,让他们换上本来该属于京师三大营,甚至是禁军的装备。
这一举措,还是有着不小作用的。当这些兵卒拿到自己得忙上一年才能获得的饷银,吃过以往就是过年时都吃不到的美味酒肉,这些人心里对天子和朝廷的感激也就上来了,纷纷直言要誓死守卫北京城。
同时,在换上那些更加精良锋利的甲胄兵器后,原来看着没什么精神头的兵马也隐隐然有了一丝精锐的感觉。当然,这只是一个表象,真要验出他们的成色,却还得在战场之上见分晓。
对于这样的表面文章,寻常官员和百姓还是很感安慰的,但于谦心里却知道,花架子终究难当大用,如今指望的只有这些将士在真到了战场上时,能有勇气去和蒙人一战了。
只是这一愿望确能成真么?
当陆缜来到于谦的公房跟前请见时,于部堂的脸上便挂着这么一丝忧虑。直到听见陆缜的声音,他才抬起眼来,点头道:“是善思哪,可是那些兵马又有什么要求么?”
这段时日里,京城官员里最忙的当数陆缜了。于谦作为决策者只是动动脑子动动嘴,而他这个郎中却得四处走动,把于谦的一个个想法都落到实处。
就是把饷银兵甲等物送到军士手中这一要事,于谦也只是在某处露个面而已,更多的,还是陆缜这个侍郎代表天子和朝廷来加以落实。而一旦军士有什么要求,也会先反馈到他这儿。所以于谦才会有此一问。
陆缜忙一摇头:“倒不是兵士们又提出了什么要求,而是……大人,你可是在忧心军心难提,无法和蒙人一战么?”刚想说出自己的来意,他便发现对方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便赶紧转换了话题问道。
于谦此时也希望有人能帮着自己参详一下眼前的难题,见陆缜询问,便把自己的担忧道了出来,随后道:“军心士气可关系到我北京城的存亡,所以必须想法稳定军心才成哪。至少也得让他们生出能与蒙人一战的信心来……”
“大人考虑的是,这一点确实极为关键。”陆缜也微皱着眉头。他接触的勤王兵马要比于谦更多,所以这方面的感触也就更深些。
别看在得了这些好处后的将士们已把信心提了不少,可他们身上终究是缺了边军将士那种可与敌人拼命一战的气势。要是战局占优也就罢了,可一旦局势焦灼,甚至蒙人势大,还能指望他们拼死守城么?
却该如何是好?要怎么做才能提振起三军士气,让他们放下一切顾虑,全力去和蒙人一战呢?陆缜的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眉头也深深地锁了起来。
于是,这公房内就出现了很是古怪的一幕,堂堂兵部的尚书,以及虽无侍郎之名,却有侍郎之实的郎中,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坐在那儿,无言地沉思着。
这让几名本想前来禀报什么事情的官员在来到门前后就望而却步了,这两位在沉思,衙门里可没人敢随意打扰的。
就这么沉默了足有半晌,陆缜才抬起头来:“大人,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可能会有不小的麻烦。”
“你且说来听听。”于谦随口说道。这两日里,他一直都拿不出什么办法来,此时陆缜这么说,自然是要听上一听的。
于是,陆缜便先起身,关上了房门,甚至连边上的窗户都被他轻轻关闭,这才走到了于谦的案头,俯身小声地跟他说起了自己的主意来。
本来,对于陆缜如此神神秘秘的做法于谦还颇有些奇怪,君子坦荡荡,有什么不能直说的?可在听了他这一计后,饶是于谦果敢胆大,此时也不觉感到一阵心惊,脸色都有些变了。
沉默了片刻后,他才看着陆缜的双眼:“此法当真可行?他们,真能如你所说般奋勇杀敌?”
“人在还有退路时,总是会显得懦弱而退缩的。可一旦身陷绝地,就要命丧人手时,即便是再懦弱怕死之人也会奋起一拼。这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陆缜神色肃然道:“只要他们确堪一战,这么做了,就必能有所斩获。”
“可是这么一来,我京师的安危可就是在孤注一掷了……”于谦依旧有些不敢拿主意。毕竟事关京城安危,这一决定可不好做哪。
“其实如今的我们也早没有了退路,不过是一拼而已。”陆缜的目光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似是兴奋,又似是一切尽在掌握的冷静。
于谦右手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如是者三次之后,终于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来:“你说的不错,其实我们也已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时候了,再这么瞻前顾后,只会图乱了心神。若天不亡我大明,此战我们必然能取胜,若不然……”后面那话,他不想说,只是神色坚毅地道:“就照你的意思来,一切后果,自有我这个兵部尚书来承担!”
陆缜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能做这个主,扛这个责任的,也确实只有如今已被天子全权授予一切兵事之权的于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