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渐退,冬裘入库。
长城之北,十万大军日夜操练枕戈待旦。
朔州内外,战旗飞扬车水马龙,无数的战略物资从河北各个州县,络绎不绝输送而来。
武皇太后的制令,已经颁布天下。授命兵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薛绍,为单于道行军大总管,总督河北各路兵马发动对突厥的——第三次北伐!
前两次北伐,唐军统帅都是已故的闻喜公裴行俭。薛绍曾以裴公学生的身份,亲自参与了第二次北伐。
那一场战争,成为了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
唐军在战场上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因为朝政的失误(主要是处斩了已经投降的突厥领袖阿史那伏念),引起了整个北方大草原的公愤。这为阿史那骨咄禄的东山再起,打下了坚实的“群众基础”。
短短几年之内,阿史那骨咄禄从几十骑起家,在阿史德元珍的强力辅佐之下,历经大小数十次战的铁血征伐,逐渐征服了草原诸多部族,并多次发动侵略唐朝的战争,从中掠夺了大量的人口、战马和财富,从而迅速建立了一个以突厥民族为核心的、幅原辽阔、兵力强盛的突厥大汗国。
因此有人说,大唐的前两次北伐,可以称之为“平叛之战”。而现在的第三次北伐,大唐面对的不再是一支临时拼凑的草原叛乱兵马,而是一个完整的、强大的草原国家。
所以,第三次北伐实际上是一场——国战。
然而,大唐在进行前两次平叛之时,先帝李治仍旧在世,大唐周边大体宁定,国力正当极盛之时。朝廷两次出钱招募雇佣兵,人数都在三十万。若将征发的劳役与民夫一并计划在内,参战人口不下五十万。
但是到了现在的第三次北伐,朝廷能够给予薛绍的,只剩河北各个州县还没有被突厥人抢光抢尽的一点战略物资,和一份不到半斤重的制令。所需兵马,大部分都要薛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而薛绍在离开洛阳奔赴战场的时候,身边不过两百骑。
九州天下,正在广为传散薛绍的战迹与辉煌,叙说他的辛酸与壮举,并期待他力挫突厥一振国威,重现贞观之时天可汗的荣耀。
然而这些,对薛绍来说都显得微不足道。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他目前最想得到的东西——武则天的妥协!
“单于道行军大总管”,制令上的短短数字,就是她的妥协。
薛绍不止一次的冷静思考过,突厥之害,年胜一年。突厥之仇,越积越深。讨伐突厥,民心所向。自己的一系列举动其实只是一个诱因,诱发并激起了大唐子民抗击突厥的决心和斗志。与其同时,自己现在已经可以凭借手中的实力,独自发动北伐或是反过来影响大唐的政治格局。
在这样的大前题下,武则天再不表态支持北伐,那除非是她想下台不干了!
所幸,武则天总能在关键的时候,做出正确的抉择。至于这个抉择是否出于心甘情愿,对于一般人来说或者重要;但对于一名成熟的政治家来说,这并不重要。
平民子弟的精明与愚蠢,往往只有一纸之隔。因为聪明过头,就会变作蠢不可耐。
但是政治家的精明与愚蠢,却是天壤之别。
做为一个女人,武则天有野心有手段很精明还很毒辣;做为一名政治家,武则天同样的精明狠辣,但她更加富有政治远见和清醒的大局观,她比同一时代的大多数男性政治家,还要更加懂得政治的精髓不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而是——“妥协”。
只有妥协,才是达成合作的真正前题。
薛绍心里清楚的知道,武则天的这一次重大“妥协”,并非是意味着她的放弃与认输。恰好相反,这是她的一笔政治投资,这意味着她期待以后能够更好的和薛绍这个兵马统帅,达成“深度合作”。
这类层次的对话,已经无关任何个人感情。此时的薛绍和武则天,已经不再是岳母与女婿、伯乐与千里马,而是两个平等的政治人物。
然而以薛绍对武则天的了解,她从来都不期待与谁一起平起平座。
那么自己打完一仗回朝之后,将会面临什么呢?
人们往往喜欢根据已经发生的历史事件,发表各种五花八门的真知酌见,从而认定自己要比当事的古人高明百倍。但真当自己身在这样的处境之下,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呢?
每每想到这里,薛绍就懒得再往下想了。因为接下来的每一刻,对自己这个穿越者来说都将是完全陌生的历史。
历史将要如何,全在于自己将要怎么去做。
薛绍觉得,这仿佛很有趣。
……
战鼓震荡,百里惊闻。号角破天,流云飞遁。
十万大军的统帅薛绍,终于又再一次骑上了高大的战马,出现在了他的袍泽弟兄们面前。
现在他们有了新的军号,大唐北伐军!
而薛绍,也有了他的新座骑。从元珍那里缴获的白马没多久就病死了,大概是因为突厥人的战马吃不惯唐军的马料。于是众将用心一起去给薛绍寻找新战马。最终,他们选来了这一匹高大威猛脚力强劲,通体金黄头部缀有红色虎纹的战马。
这是程务挺生前豢养的宝贝。他一生不置私财,唯爱养马。尤其珍爱这匹金色战马,几乎当成了亲生儿子一般看待。乃至于生平最后一战之时,他也没有舍得骑乘。
因为它的两只耳朵上长了几绺形如虎牙的斑毛,薛绍给它取名为,虎牙。
薛绍骑着虎牙,在三军将士阵前走过,停在了一个刚刚扎起的巨大帅帐之前。
这是薛绍见过的最大帅帐,堪比宫殿正堂。
过道两旁锐士罗列,旌旗分明刀斧森严。
薛绍下马,从中间过道走了进去,来到一张若大的熊皮帅椅之前,拂袖斗袍,大马金刀一坐。
“薛帅!”
“薛帅!”
十万高呼,气动山河!
薛绍双手挥起,吼声渐渐停歇。
“有请,诸位行军总管、行军长史、行军司马,及各军五品以上郎将,依次入座!”薛绍发话,下首传令官层层传达而出。
薛绍这位单于道行军“大总管”的麾下,还有诸道行军总管,这类似于现代战争当中的,前线总指挥下面所属的各分战区司令员或者各野战军军长。
薛绍令出不久,独孤讳之、沙咤忠义、张仁愿和乙李啜拔这一批重将领头而入,带着身后大小上百员战将和各军的长史司马及郎将人等,列队进帐依次入座。
看着他们,薛绍微然一笑,“有请,远道而来的友军将领,及贵客。”
薛绍的声音还没完全落音,有个家伙骑马冲到了中军帅帐的辕门前,一跳而下大声叫道:“告诉我,我是不是第一个到的?!”
众将愕然扭头看去,一个牛高马大的胡人青年,正冒冒失失的朝帅帐闯来。
“哪来的蛮子,没规没矩的?”有人低声啐骂。
薛绍却是哈哈一笑,“放他进来!”
胡人青年大步流云的走进帅帐,左右看了看环座的众将,大声道:“薛驸马,我可以叫你一声连襟吗?”
薛绍板着一张脸,“不可以。”
“噢……”胡人青年表情夸张的怔了一怔,“对,严肃,要严肃!”
薛绍哈哈一笑,“但你可以叫我兄弟!”
胡人青年笑了,大步上前屈膝抚胸单膝一跪,“奚族兵马统帅李大酺,率麾下一万五千名能骑善射的草原好男儿,前来追随我的兄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众将惊愕不已——眼前这个莽撞无礼的胡人男子,竟是奚族王子?!
“好兄弟,快请起!”薛绍张开双臂,高声道,“请上座!”
李大酺站了起来,高声大笑,“我宁愿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那样就没人看到我喝醉之后的丑态——快点告诉我,酒在哪里?!”
众将一同大笑,李大酺大大咧咧的随便挑了个地方,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报——云州都督,薛讷薛将军到!”
“蔚州都督,唐休璟唐将军到!”
二将显然是约好同来。一样的明光甲褚红袍,两人还都蓄有长髯。当他二人并肩行来之时,众人不禁发出了一片惊嘘之声。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薛讷和唐休璟这样的造型,在如今这个时代来说就是男人中的男人,堂堂一表威风凛凛,谁人不称羡!
“云州都督薛讷,率定襄军两万三千名将士,拜于薛帅麾下!——唯令是从,一往无前!”
“蔚州都督唐休璟,率飞狐军一万两千名将士,拜于薛帅麾下!——破阵当先,舍我其谁!”
“好!”满堂喝彩!
“两位将军,快请起!”薛绍张开双臂,“请入座!”
“谢薛帅!”薛讷和唐休璟各自入座。
帐外响起——“契丹统帅,孙万荣孙元帅到!”
坐在地上的李大酺对着薛绍吐了个舌头扮鬼脸,薛绍心下婉尔,却只能装作视而不见。
孙万荣一身戎装大步走进来,站在堂中对薛绍抱拳一拜,“契丹孙万荣,率我族两万精锐骑兵,前来听命于薛帅麾下!军命如山,令行禁止!”
“孙元帅,来得正好。”薛绍对他点头微笑,“请入座!”
“谢薛帅。”孙万荣致了一礼,扭头看到坐在地上的李大酺,当场笑道:“王子为何坐在地上?”
“我舒服,我乐意。”李大酺满在不乎的答道。
众人一阵发笑。
“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孙万荣呵呵直笑,自顾走到一旁,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差不多,都到齐了吧?”薛绍小声的问身边的郭安。
这几路人马都是郭安奉薛绍之命,亲自联络而来的。
“嗯,暂时就这些了。”郭安小声答道,“还有一些州县军镇在接到朝廷制令之后,正在组织人马筹措粮草。一时之间,他们无法赶到。”
正在这时,营外传来一声高喊——“丰州都督,郭元振郭将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