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栖梧庭。
阿冉替安舒除去脸上白布,她手势轻柔舒缓,安舒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动作,只觉肌肤之上,开始有凉意一层层渗入,直到一张脸完全裸露出来。阿宁移来烛光,就近照了照,十分欢喜:“阿弥陀佛,可是大好了,现在小姐脸上,再看不到那些吓人的痕迹。二小姐举荐的这位大夫甚是管用。”
阿冉推了推阿宁,让她去外间看茶水,阿宁兴兴头头地去了。
安舒在镜子中看着她,静静道:“你打发她出去做什么?她自然该高兴。我也该高兴的。”
阿冉眼眶一红,低了头,就着案边搁着的银盆,慢慢搓洗方才用于擦拭的丝帕,口中低声道:“世子的伤……”
安舒眼中闪过一道光,凌厉无比,轻喝一声:“住嘴。”双手发抖,慢慢捏紧,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假的,一定是假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阿冉不再言语,拧干丝帕,伸手去安舒脸上再次擦拭,用点按轻旋的手法,从额头一路轻轻擦下去,以免伤到小姐娇嫩的新生肌肤。到了两颊,却能感受到丝帕下肌肉结紧,恍似石头一般,又还在不停抖动。停下手来,看大小姐一双美目圆睁,紧紧盯着镜子,似乎不知道自己的牙齿正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阿冉再也忍不住,退后一步,头一偏,泪水跌落下来。
今日世子回了南院以后,将清菀等一干丫鬟下人全都赶了出来,只留了几位医官并穆拉照顾服侍,且谢绝一切探视。便连归义侯陪着参政大人亲往,也吃了闭门羹。归义侯原打算摆出老子的威风,强行喝开大门,却被秦谆拦住,两人隔着院墙,朝里高声说了几句鼓励劝慰的说话,里面穆拉代世子回了,秦谆便拉了归义侯一起回了前厅。
秦谆本觉得曹宗钰风评太好,对他颇有些猜忌厌恶,今次见到这位世子遭遇打击,终究还是显出了几分年轻人的颓废任性,虽有城府,却并非天性奸诈作伪之人,反倒生了几分喜爱之情。
便因了这几分喜爱之情,来日当曹宗钰在京城闹出满城风雨时,秦谆方肯略施小计,助他一臂之力。不过这一节,自是当下谁人也无法预见的。
曹宗钰闭门谢客,谁也不见。然而各种传言早已飞遍了满候府。虽然医官是在内室之中,当着寥寥数人之面宣布,然而世子指婚于阗娇公主的旨意尚未宣完,世子便告重伤晕厥,整个过程,都是众人亲见。此后醒来,从参政大人到世子本人,都绝口不再提旨意一事,由不得府里众人肚里不疑惑,嘴上自是念着佛菩萨保佑,却也免不了彼此打探,各种揣测。
阿冉一直随侍于安舒身边,因此知道详情。
世子与大小姐之间早先的种种情形,她在一旁,都看得仔细分明,如今一个被征为太子妃,一个极有可能终身残废,再是如海深情,都成了镜花水月,别说两位当事人,便是她这个旁观者,心中都觉悲恸难忍。
安舒朝镜中瞪视半晌,慢慢冷静下来,忽然道:“阿冉,你让阿宁去南院。我不管她用什么方法,打晕了拖来也好,用迷药弄晕也好,总之无论如何,等世子歇下之后,给我把张医官弄来,我要当面问他。”
阿冉点点头,出去传了她的命令,阿宁立刻就去了,这次没走正门,是从墙上翻过去的。栖梧庭与南院一墙之隔,要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反比别处方便。
等阿宁回来的间歇,阿冉换了一张干净丝帕,替安舒净面,口中小声道:“小姐,有件事我想不明白。太子的来信,小姐明明没有回,怎么今日突地就来征召?太子也不怕您当场闹将起来,扔还他的麻书?”
“不是太子。”安舒摇摇头,声音里透着灰心,“是敦煌这边有人递了信过去,定是直接递给了皇上和太后。所以才会有给曹宗钰指婚的旨意一起下来。”
阿冉不禁皱起眉头,十分厌恶:“是谁这么多事?”
“多事么?”安舒冷笑,“他未必觉得自己多事,倒多半以为,自己急于公义,操心天下,是个来日可悬像凌云阁的忠义之士。”
阿冉听得她言语中满满的讽刺之意,心中隐约明白过来,不由得沉默。
过了一会儿,安舒又道:“难怪他后来再没劝谏过我,原来是早已使了这条釜底抽薪之策。不愧是职方司培养出来的人才,当机立断,绝不拖泥带水,浪费一分时间。”
等阿冉开始动手,替她敷上药粉,她合上眼睛,缓缓说道:“阿冉,别以为我恨他。我如今只期望,他能做得更绝一些,若是能断了曹宗钰心中最后一丝痴念,我求神拜佛,感谢他还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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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宗钰闭门谢客,却难谢不速之客。
他昏迷之时趴了三天,实是有些怕了,怎么也不肯再趴着。医官无奈,只好调了军中的四轮车来,小心将他移到车上,再按照他的吩咐,将四轮车推到院子里,腿上搭了一条毯子,眼前摆一张小几,放一壶热茶。世子也是古怪,一人在院里坐着,又关了大门,却偏要人摆出两个茶盏,对面放着。
一切安置妥当之后,曹宗钰便让医官等人上了门闩,自行回屋里候着,只留了穆拉一人随侍在旁。
阿宁从墙上翻下来,站直身子,一抬头,正好对上世子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顿时傻了眼。
世子问她:“小姐让你来的?”
阿宁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呆呆看着他。
世子又问:“她让你来弄医官回去问话?”
阿宁眼睛飞快地眨,仍是不敢说话。心里嘀咕,怎幺小姐的命令,世子反倒像是比自己还清楚似的?
世子闭上眼睛,旋即睁开,苦笑道:“她自己却不肯过来看一看,问一问?”
阿宁拼命摇头,终于肯答话:“世子不是不肯见客吗?”
阿宁天真,说话远不如阿冉周全委婉。这句直白鲁莽的话,反而让曹宗钰没法回答。只好笑道:“医官就在屋里,你去吧。”
片刻之后,曹宗钰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宁扛着晕过去的张医官,轻车熟路地翻了回去,还不忘回头跟他笑笑:“世子,我先回去了,你好好养病。我晚上再送医官回来。”
……不是一定要弄晕了扛过去啊,这都大大方方让你去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