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背上之伤,明显是猛兽所为。也不知是何等猛兽,竟有这等尖利指爪,力道更是惊人,竟能深入皮下数寸。卑职在沙州多年,竟从未听闻过沙地之中,有这等猛兽。”张医官恭恭敬敬回话。
安舒拧紧眉毛,耐着性子听他东拉西扯,“若说是空中鹰鹫之类,借飞扑之力,倒也不是完全做不到,然而世子武艺高强……”
再也忍不住,眉头一立,冷冷道:“说重点。”
张医官抖了抖,呐呐道:“这个,这个,下午在内室的时候,下官已经当着参政大人与侯爷的面,说得十分清楚,不知大小姐想要问些什么?”
“他怎么会半身不遂?是真是假?是暂时还是永久?若是真的,可有康复机会?”大小姐一口气砸了数个问题下来,又含了深意,慢慢道:“张医官,你仔细你的回答,若能答的,你就答。不能答的,你可以闭嘴不说,我不怪你。但若是让我知道你骗了我,我不管你奉了谁的命令,势必穷治你不敬之罪。”
她新近刚得了这个太子妃的名头,不拿来用用,可太对不起张隐岱这番苦心了。
这顶大帽子果真吓得张医官一激灵,苦着一张脸,小心斟酌着回道:“世子这半身不遂,十分古怪蹊跷,下官等也不是很明白。世子言道,他腰部以下,毫无知觉。小人们也试过敲打世子膝盖,刺激世子腿部穴位,世子果然没有常人应有的反应。”
这个常人应有的反应包括的内容十分丰富,有些事情,可不好说给大小姐,哦不不,太子妃这样尊贵的未婚女子知道。张医官诚惶诚恐地将这部分内容给吞进肚里,继续说道:“所以下官可以打包票,世子目前半身不遂,的的确确,毫无虚假。”
偷觑了眼大小姐,那颗圆粽子一动不动,显然并不满意,只好吞口唾液,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至于是暂时还是永久,这个,下官实是回答不了。若照下官们检查的结果来看,世子脊柱虽有损伤,只是一时影响行走而已,原不该有这等严重的症状。如今病理与症状不相符,下官们也是万分不解,是以也不知世子这伤,究竟是否有机会康复。”
“你们行医多年,以前可曾碰到过类似情况?”
“不曾。”张医官摇摇头,又想起什么,迟疑道:“倒是有位郎中,提过这样一件事情。道是有家娘子害喜,请了医生去诊脉,却怎么也诊不出喜脉。眼看着那妇人肚子一日日大起来,葵水也停了,呕吐嗜睡,所有反应,都与怀孕一模一样,甚至还自称感到胎动。就是怎么换大夫,也摸不出喜脉。后来到了生产之时,阵痛开宫,也都与常人无异,然而直到整个产程结束,却是啥也没生出来,就跟装了一肚子空气一般。此事当时成了城中一大奇事。”
妇人生产之事,与曹宗钰如今的情况,有何相通之处?
张医官似是知道她的疑惑,压低声音道:“下官们事后推敲,都一致以为,这妇人成亲以后,数年未有生育,故而思子成魔,得了癔症。因其执念过深,才会让自己的身体也相信了,全心全意配合她演这出戏。”
执念过深?
安舒茫然半晌,轻声道:“你的意思是,世子是自己不想站起来,才欺骗自己的身体?”
张医官干咳两声,尴尬道:“这个,这个,下官们断然不敢这么想。世子意志坚定,怎可能受什么执念的折磨?”
安舒慢慢移转目光,盯着这满脸心虚之色的医官,瞧了半晌,忽然道:“这只是你们私下的猜想,还是已经禀知过世子?”
张医官吓了一跳,双手乱摇:“这等没把握的话,下官们不敢在世子面前瞎说。”
“所以,世子是当真相信自己不能站起来了?”
张医官叹了口气,说了句真心实意的话:“正是。大小姐,下官们也是为难万分。世子这症状,若真是癔症所致,这可就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好了。”
“你的意思是,终究能好的?”
“以下官们的判断,世子的身体并无实质性病变,若真是癔症,则只要心病一去,自然便能复原如初。”张医官这话说到后来,虽然还有所保留,却已是越来越肯定。
“既是如此,下午在内室的时候,你们何以言之凿凿地宣称,世子复原机会渺茫?”
张医官为难了一下,小声道:“大小姐见谅,下官们总还是要考虑,若不是癔症原因的话,这问题可就难解决了。”
安舒一怔,这才猛然醒过神来。从他们的角度,自然是愿意把问题说得越严重越好。到时候若有好转,便是世子吉人天相,郎中妙手回春的佳话。若是一张嘴就是这等骇人听闻又无甚光彩的癔症说,保不齐当场就被归义侯当妖人邪说给拿下了。
这原本极浅显的人情之常,只因牵连曹宗钰,她失去了心中明净,竟是一直没有想透。
长舒一口气,语声也有了点亲切和气:“多谢你坦诚相告。”
张医官一边口中逊谢“不敢当大小姐谢”,一边情不自禁,伸出衣袖,擦擦额头冷汗。又看到对面大小姐盈盈起身,言道:“适才奉请医官时,失了礼数,还望你不要见怪。我这就亲送阁下回去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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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义侯原本是盛情款款,想要邀请秦谆在候府小住几日,奈何参政大人自矜名节,并不肯下榻私宅,坚持要去住沙州驿馆。
驿丞接到候府的传讯,顿时吓了一大跳,就着油灯,看着眼前这一纸客房安排,愁得捋掉了小半圈头发。
沙州是西域小国进贡中原的必经之道,是以敦煌城中这处驿馆,无论占地规模,还是客房数量,都远非中原普通州县可比。
然而因着前段时日世子回城,附近周边的小国都来使庆贺,虽是诺大个驿馆,却也挤得满满当当,甚至还有好几个小国因势单力薄,在抢房间的战斗中败下阵来,只好含恨而退,另寻城中民宅客栈,许以远超平日的重酬,方才算安定下来。
如今当朝宰执要来下榻,一时之间,如何腾出空房间来呢?
驿丞大人正犯愁犯得一塌糊涂的当口,侄儿从外喝酒回来,见了叔父这副皱皮包子样,问了事由,笑道:“这有何难?我教叔父个乖,这诸国之中,最好欺负的,便是黑汗国。他又现住着最大的寿昌院,只管告诉他,有朝廷大员下榻,让他赶紧的,一刻钟之内收拾好东西,给秦参政腾地方。我保管他屁都不敢都放一个。”
驿丞大人吓了一跳,骂道:“我就说你是个不掌事的空心行子,黑汗那是个多大的国,往年里进贡的使团数他家贡物最多,人马最盛,高昌焉耆怎能比他?要我说,高昌那位鞠大人倒像是个好说话的,我跟他求个情倒是正理。”
他侄儿摇摇他那张丑脸,笑道:“叔父若不听我劝,吃了亏,回头可别怨我。这位鞠大人平常倒是好说话,今日这等要紧关头,可未必肯听叔父恳求。”
“什么要紧关头?”驿丞一怔。
“当朝参知政事,一品大员,那是可以在皇上面前高声说话的大官啊,叔父在驿馆这么多年,这么大的官,见过几次?”
“当年侯爷绍封时候……”
“那不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侄儿嘿嘿笑道,“这些小国使臣,一辈子也没什么机会能去京城,就算去了,多半也是在大筵上,隔得远远地,望一望宰执们的影儿。如今一个活生生的当朝副相就住在这院子里,你要让姓鞠的搬出去,他不跟你老拼命才是怪事。”
“照你这说法,黑汗国的人咋就肯出去呢?”
“黑汗?他们这会儿,怕是不怎么敢见秦参政的面。叔父只管信我,我还能坑你不成?”
“我这可就去了,要是事情不成,看我不回来揭了你陈六那张丑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