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安舒见着那位贵客的真面时,只觉得傍晚受到的惊吓顿时成倍地增加了,恨不得立刻宣布身体不适,回房休息。
阴氏下午曾交代过,来的客人是常山国公的二公子,姓郭名曦,奉了父命,来此地考察经商事宜。
这郭曦昨日遣人送了拜帖,今日又特地拿了常山国公的手书,前来拜会归义侯一家。
常山公的书信里,除了极其热情地问候归义侯并附上豪礼以外,另交代了两层意思。一则,以后这个儿子在沙洲期间,若闹出什么纰漏,还请归义侯代为照应。二则,也请归义侯帮忙相看下,有无合适的本地未婚姑娘,也不拘门第家世,只要品格相貌过得去,能拿捏得住这个儿子便行。
归义侯也正为儿子婚事烦心。曹宗钰长成归来,样样都令他满意得紧,就是唯独这婚事上头,他提了几回,曹宗钰都像是毫无兴致的模样,让他十分头疼。
读了常山公的信,顿觉心有戚戚焉,很能设身处地,感同身受。三分热情顿时变作了五分,特地让儿子早些从使衙回来作陪,实指望着这两个正值婚龄的大好青年,能够好好交流一下,培养培养共同话题。
安舒回府里,连忙换好衣服,确定仪容无暇之后,带了阿冉阿宁,来到宴客的花厅,一眼便看到曹宗钰与一个身高相仿的青年男子站在一处说笑。
那青年男子生得剑眉星目,琼鼻薄唇,站在曹宗钰身边,竟没有被丰神俊朗的曹宗钰比下去——却正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张隐岱。
她顿住脚步,心里闪过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我若就此打转回去,应该没人能见到?
然而身边的阿冉阿宁也已经看到这“郭曦”,忍不住惊喜之情,低声唤她:“小姐。”
安舒明白她们的意思,只得长长吸了口气,迎了上去。
她一出现在多宝阁后,曹宗钰眼角余光便已发现了她。此时见她走过来,笑道:“你今日回来得比平日晚,可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
她路遇凶徒这事,自然是瞒不住的,也没必要瞒。然而此时是宴客的时候,若是说出来,必然带来一阵惊扰。她不愿被问东问西,于是只道:“一时看热闹,忘了时辰,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又转向“郭曦”,面上露出完美的微笑:”这位便是郭二公子?“微一颔首,便算见礼了。
郭曦——张隐岱转向她,拿捏着表情,相当优秀地表现出了初次见面,惊艳失魂的感觉,结巴道:“这位,这位便是大小姐?“
曹宗钰替他们引见了,又对安舒笑道:“你倒不是最晚的,今日安康也还没回来。”
话音未落,便听到丫鬟的声音:“二小姐回来了!”
曹安康今日去了龙家,回来得稍晚,也不及换衣服,直接就过来了。当她也看到这郭曦的时候,脸上骤然泛起一抹晕红。
郭曦趁人不注意,悄悄向她眨眨眼,又笑道:“郭家二子见曹二小姐,我们这是二到一起了!真是缘分难得!”
曹安康脸上红晕尚未散去,听到他这句话,腾地一下,整张脸都羞红了,不知如何回话。
安舒瞧见了,低声对曹宗钰道:“你看紧你妹子,这郭曦看着不似善类。”
曹宗钰听了她这句评价,还没开始担心妹子,已经忍不住想笑了,偏头在她耳边赞道:“你看人的眼光挺准。”这郭曦看似英伟豪阔,言辞之间却多有闪烁不实,曹宗钰有些摸不准这个人。
阴氏见人都齐了,招手叫他们过去,于是众人移步,入席就坐。
今日因是家宴,阴氏让人摆出了圆桌,安康的弟妹年纪尚小,此时已经吃过饭,随仆人下去玩耍了。桌上不过六个人,归义侯与阴氏坐了正中的主位,郭曦是客人,坐在归义侯左手边,曹宗钰坐了下首作陪。阴氏右边坐了曹安康,安舒便坐在曹安康与曹宗钰之间。
郭曦走南闯北,见识颇广,言语又风趣便捷,归义侯与他相谈甚欢。便是阴氏母女,也喜欢听他讲些各地趣闻,生意场上的轶事。
安舒对他这副样子,却是毫无兴趣。只与曹宗钰聊天:“你明日有空,到我院里来一趟。我有事情跟你讲。“
曹宗钰应了,又问她:“这几日我忙着府衙的事,白天都不在家,晚上回来又晚,不敢去惊扰你。你住得可还习惯?日常可有哪里短缺?或是下人们有没有得罪你的地方?“
安舒轻笑道:“你便放一百个心吧。尊府的这位主母,样样都打点得十分周到,时蔬瓜果,各色点心,都是尽我先挑。昨日还拿了上好的绫罗绸缎,让我选喜欢的花色,准备缝制秋衣。便是太后亲来,怕是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曹宗钰心中明白,安舒所说,无非都是面子上功夫。然而阴氏本也只需做好面子即可。安舒自是明白这点,然而这番话,却到底带了点嘲讽的语气。
曹宗钰想了想,有意逗她开心,笑道:“我听说龙家想请你去马场上小住,你去吗?“
安舒一挑眉,道:“昨日里令妹才跟我提起,你打哪里知道的?“
曹宗钰看她神色冷淡,不明所以,道:“我也是听安康说的。怎么?你们聊得不愉快?“一笑道:“安康不太会说话,要是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这个做哥哥的,先跟你赔个不是,你大人大量,不用跟她小孩儿一般见识!”
安舒想了想,说道:“令妹没有说错话。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很对。”
曹宗钰不禁一怔,正奇怪这算是个什么回答,便听到安舒淡淡地加了一句:“但她依然得罪我了。”
“这可奇了,”曹宗钰不禁好笑,“她怎生在一个字都没有说错的情况下得罪你,你说给我听听,我来替你们评判。”
安舒一笑道:“你是她嫡亲的哥哥,心早就偏了,我可不信你的评判。”
曹宗钰不禁叫屈:“我会偏心谁,你难道会不知道?昨日安康见我,可是一直跟我抱怨,觉得我待她这个亲妹子,远不如待你好。”
安舒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接,俱是心头一跳,各自回转头去,一时间陷入沉默。只听得郭曦高谈阔论的声音,似是正说他在益州买卖象掌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安舒道:“令妹倒是老实,说了这是龙念芳催着她来的。不过呢,令妹是善心菩萨,她跟我讲,我完全不用看她的面子,勉强同意这件事。她很能体会我现在流言缠身的尴尬处境,所以我若是回绝此事,她一定站在我这边,主动替我去跟那帮小姐妹们解释。”
曹宗钰笑道:“这不是说得挺对的吗?安康到底长大了,做事居然也会考虑得如此周全。”
安舒拖长了声音,慢悠悠说道:“是呀,我刚才不也说过了么?令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每一个字都是对的,可是每一个字都令安舒不舒服。曹安康坐在那里,双手无意识地绞着丝帕,非常不安。她的神情是那样忧愁,她美丽的眼睛充满悲伤,似乎流言伤害的,不是安舒,而是她曹安康。她想到安舒这样难堪的处境,便忍不住流下泪来。安舒无论是讽刺她,还是冷淡她,她都毫不在意,因为她能理解安舒的“痛苦”。这样“痛苦”的安舒,无论做出什么样反常的举动,不都是应该被原谅的吗?
“这话听着像是好话,怎生得罪你了?”曹宗钰倒真是想不通了。
安舒默然半晌,耸耸肩道:“有人跟我说,京城的公主小姐们,背地里送了我一个外号,叫做鬼见愁,说得便是我不讲道理,跋扈任性。今日叫你见证了!“
曹宗钰一怔,正想说些什么。一个下人从门厅匆匆跑进来,俯下身子,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曹宗钰脸色陡变。便在这时,郭曦的随从也走了进来,打断了郭曦的话头,低声禀报了些什么,郭曦脸色如常,跟归义侯告了罪,随那侍从出去了。
归义侯也瞧见了进来报事的人,问曹宗钰:“可是使衙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街面有人械斗,城令已经处理完了。“曹宗钰说得十分轻巧,归义侯便知道此时不是追问的时候,点点头,不再过问。
安舒听了他这番话,却知道傍晚的事,他已知晓了。
果然,归义侯方转头去跟夫人说话,曹宗钰便低声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安舒觉得他问得好没道理,时机不合适,地点不合适,自然都是不告诉的理由。再者,明日他去府衙,自会有人详详细细地报与他知。自己此时不说,并无任何关碍。因而道:“我不想被你们围着真真假假地关心,这理由可充分?“
曹宗钰被她一语问住,作声不得。安舒不愿让这件事成为家宴焦点,他自是能理解,他自己方才也把这件事暂时瞒下来。然而,安舒不愿告诉全家,和不愿告诉他,在他心里,竟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后者似乎表明,在安舒心中,自己与阴氏等人并无二致,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这样的想法令他恼怒、失落,却又无法形诸于言语,一时郁闷极了。
片刻之后,郭曦也重新归座,一桌人依旧言笑宴宴,只是郭曦偶尔扫过安舒的眼神,带上了浓重的警告意味。